众人总当她年纪算小,以为她喝醉,便不计较什么,一起笑一回,又各说各的话去了。 因着白玉京的帖子都是经手过各家娘子才递进的后宅,得到主母允准,纵然身边有几个实在不讨喜的老嬷嬷,也不敢过分催逼。 武平侯家的幼女据说是禁中官家与圣人亲定下的皇太子妃。如今太子年岁尚轻,未到行冠礼之时,但是消息既然敢明面上放在这里,禁中亦没有干涉,便算是默许。何况武平侯家中诸女皆淑名在外,所以每每她们相好的姊妹们想要小聚,常常由白玉京牵头作主。 虔意今日高兴,委实是喝得多了,席散起身的时候脚下如拌蒜,几乎要站不稳。王惠吾与陈且且一左一右扶着她,陈且且也很尽兴,又认为彼此算是个知己,在她耳畔叽里呱啦地倒豆子,年轻女儿的声音清脆响亮,极富抑扬,与耳畔箫管呜咽声、马蹄答答声、春风拂过檐角灯笼细微的摩挲声混在一起,因此阁楼上悬挂的铃铛泠泠,分花拂柳落入耳中,便很有些摄人心魄的力量。 马车一溜儿停在门口,陈且且倒还算仁义,亲自送她送到车前。姊妹们互相道过别,虔意身边的素荣从王惠吾与陈且且手中把自家醉得稀烂的小娘子接过来,又行礼道谢。 陈且且很是豪迈地说不用,“就是她这么回去你们可能得遭点罪,别磕着绊着,再就是让她得闲了还上我家来。” 惠吾还在那里细细叮嘱素荣,“给她熬一碗酸笋鸡皮汤让她垫垫肚子醒醒酒,她席上吃得少,仔细夜里会饿的。回家了尽量避着人,她喝多了嘴下不掂量。” 虔意说哪儿能啊,“我小嘴跟抹了蜜似的,一路和稀泥长到这么大,比起哄人来没人赛得过我,姊姊你就放心吧!” 惠吾还想说什么,她已经在素荣的搀扶下上了自家马车。惠吾便压下还要嘱咐的话,扬了扬手,“愿愿,路上仔细!”那声音到底纤细,随着车帘的拉下,淹没在东京的人声喧哗里。 她们走了一程,虔意先让小厮停下,探出头看见平阳郡公府的马车,赶快提着裙子,也不用人扶,三两步跳下马车,郡公府的人都认得她,见她来了,连忙拉着马。虔意轻轻踮起脚,在薛娘子的车帘前,小声唤,“熙琳?” 薛娘子的声音低微,带着些细细的气声儿,她便知道车里人是在哭了。她心里泛酸,春风微冷,她一手蹴着车窗边沿,一手合在袖子里,咬唇将词格略措了措,还是安慰道,“我知道姊姊是因为大爹爹的事情难过。我也不晓得怎么劝姊姊,因为换做我我也要难过。”她尽量踮起脚,将声音隔着车帘送进去,“可是姊姊有我们呢。人多了总有门路,也总有办法想是不是?大爹爹那样坚强的一个人,把这么冷的冬天都熬过去了。” 她认真地睁大了眼睛,虽然隔着车壁,也试图能传递些力气给她,“如今开春啦,等时气暖起来,说不准大爹爹也跟着好起来呢?姊姊千万别难过,哭坏了自己,大爹爹也会心疼的。” 车内人好一阵沉默,在万人如海的熙攘喧闹里,几乎分辨不出来她低低的叹息。末了,从车帘里伸出一只手,虔意忙将手递上去,紧紧握着她的手。她手上生冷,虔意便双手合上来煨热。彼此交握,仿佛也能给予彼此无穷的力量。 只听薛娘子说,“谢谢你,愿愿。” 她便握得愈发紧了些,“阿姊也要善自珍重。” 两相别后,她复又上了车,靠在软枕上,慢慢地平复下来。脑海中却跟唱戏似的,一会儿想起薛家姊姊的大爹爹,一会回想起陈且且的吹牛,一会唾骂着那个丧尽天良的腌臜裴用,时有夜风绕过旁侧的小帘,些微显现一些外边风露,恍惚间仿佛看见一轮将圆之月,挂在别人家重重桂子荫上。 迷蒙中她忽然又想起了那个缓垂鞭袖的少年。真奇怪,隔着千万人中遥遥就看了一眼,他居然也仰起头来看着她,就像她刚刚,仰望那片绿荫一样。 其实现在很难回想起那人的长相了,于是夹带一些自己的想象也不很过分。看幡胜式样,应该是禁中贵人制式,大抵他会有如朗月疏星般的眉眼,每每仰起头来的时候,下颌勾勒出一条流畅弧线。 君子端方,大抵如是。 酒劲上头,睡得不甚安稳,左右翻转,时而睁开眼来。马车里暗昧昧,她只觉得四面八方的隔弦细语、马蹄踩踏声都不甚真切,偶有远处松枝细碎的摩擦声,与马车摇晃时窗边明灭的光一起渗漏,醉眼看去倒像丝绦。 隐约觉得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翻了个身,从车座上滑下来,抓住窗棂正要爬起,却听见一旁素荣紧紧扶了一把,有些无奈:“小娘子,再摔就趴了。” 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早已踩在实地上。只是车帘如同半掩的眼帘,遮挡了外头的光景。她掀开帘幕一角,外头黑夜如墨,星辰点点,依稀可以望见不远处重重屋檐与灯笼。 <
r> 素荣瞧见她家小娘子憨笑着出神,便知道她应该是吃醉了在做什么美梦,虽然这的确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但是离家门已经很近了,她作为一个忠仆,还是需要打破小娘子的幻想,告诉她即将到来的事实。 素荣把她扶稳了坐起来,艰难地替她筹谋,“小娘子,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您在下车后,孙妈妈会迎上来在您耳畔叽里呱啦一顿念叨,大娘子会在花厅里守株待您,算算时候,如果您足够幸运,大抵能撞上主伯,如果您特别幸运,您可能得被主伯逮着进家门。” 毕竟爹爹最不喜欢她喝酒。 虔意很泄气地扯出一个笑,“明明是被爹爹押进家门,谢谢你说得这么有面子。” 素荣很骄傲,“不客气,这是奴婢应该的。” 想来还真是痛苦啊!尤其是孙妈妈,年轻时是跟着祖母的贴身使女,却与祖母大不相同。若说祖母说话是一针见血,不费刀兵,孙妈妈便是兵戈相见哐啷哐啷,嘴皮子几乎可以擦出火来,你不兜搭她她也能念叨得很起兴,念叨起当年随老太爷老太君创业的艰难,常常感慨系之,一把鼻涕一把泪。 没法子,伺候过老太君的妈妈们比年轻的小主人们还有面儿,就算孙妈妈起兴儿非要念一念她爹爹与娘娘,那二位也只有乖乖站着听的份,能坐在椅子上都是看着是家主,才给几分面子了。 故而虔意在被孙妈妈挑拣时,常常对那位在远在潍州老家养老的祖母,油然生出一股崇敬之情,但是仅限于敬,敬而远之才是上上策。 老人家看不得子孙不好,更看不得他们不成器。眼里一看不得,嘴上就少不了要念叨。 车厢里并没有焚香,离家门口这点子不远的路程,居然成了难得的好时光。 也许是刚从华筵上回来,襟袖间还带着好闻的香气。席面上熏的是东阁藏春香,东方主木宜春,雨过江天苍苔青,早春纵寒,茉莉迎春到底堪候。 虔意贪恋地嗅着袖口的残香,马车前悬挂的垂绦摆动渐小,最终停下来。过了片刻,有小厮搬凳的声音,紧接着前头坐着的使女轻轻叩响门扇,“三娘子,到家了。” 素荣推开车扇,扶着她下马车。夜风还是有些凉,惯常这个时候孙妈妈总会在门口等着,可是虔意仔细定下神看了看,却发现孙妈妈人影都没有。 很不可置信,她按捺住心中的雀跃,又看了好几遍,末了却皱起眉,“风平浪静,定是有诈,还是得小心行事。” 一路到花厅都很安静,虔意心里盘算着绕过花厅先去自己房中盥洗,再换一身衣裳把酒气去掉。将将看见花厅廊下悬着的琉璃灯,正打算绕开,便听见守株待兔似的应声一喝,“你要往哪里去?” 孟夫人家常穿得素净,却及其注重色彩搭配。一身酡红色的交领短衫在里头,被缥碧色的裙子压着,外罩上一件月白缘梅竹双清湘色褙子,正倾身借光来看局面。 而爹爹虎着一张脸,没好气地看着她。 虔意头皮发麻,只好支起笑脸凑上去,嘴里用别的话来搪塞,“爹爹,娘娘,赶双陆呢?” 坐在对首的郗拙愁眉不展,握着骰子嘟囔,老早就闻见她身上的酒气,不满道:“又和谁出去胡喝?” “是白二娘子,”孟夫人忙替她糊弄过去,转而向她身边的素荣叮嘱,“往后再出门,可不能再让她这么喝了,酒水在嘴里如同蜜丝儿,多了是要醉的。” 酒后人胆大,何况她爹爹本来也长得温吞,没什么架子,偶尔端起架子来便很滑稽。虔意站在孟夫人那侧瞎指挥,囫囵说,“喝点酒怎么了?爹爹不喝酒?我没喝多,娘娘,六点!快打马!” 孟夫人“哧”一声笑了,握着她的手,给身边的妈妈使了个眼色,让她们去备好沐洗的热水,“这当口就别造你爹爹的反,他一肚子烦心事,你还来顶撞他。” 虔意不明所以,“又骂谁骂得不顺?” 郗拙严肃地朝她伸出四根手指头,“你爹爹官居四品,学的是锦绣圣贤章,从不爱骂人。”他哀怨地望向虔意,苦着一张脸,“愿愿,你祖母带着堂兄妹们,明日就到东京来了。” 虔意愕然站在原地,愁眉苦脸,也有样学样,重重叹了口气,“那咱们……就等着挨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