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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柏(5)

次日起了个大早,第一天给祖母请安不比似给父亲母亲请安那般宽松,何况身边还有个时时刻刻打起十二分精神的孙妈妈,时时刻刻提醒着“小娘子要严谨规矩,谨整肃容仪”。 外头天还没亮,孙妈妈就站在帐幔外轻轻地候着了。虔意听见巾帕被浸泡在银盆里细微的水声,迷迷糊糊地就是不想起。好难得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屋子里回荡着昨夜残香好闻的收梢,淡淡天光浸润之下,在水一样的丝绢中空灵萦绕,便油然生出一股恬静自适的美来。 她尤其爱这种天将明未明,将起未起的时光,因为格外眷恋,外面孙妈妈殷切的期盼就显得有点讨厌。 孙妈妈呢,心里煎熬,又不敢真把她叫起来。眼巴巴望着天光,恨不得亮点再亮点。好在虔意还是有分寸的,知道在拖懒没用,挣扎着在衾被里打了个滚,孙妈妈便很体意地故作惊讶,“嗳,小娘子起了。” 天阴阴的,不像有放晴的意思。开春就是爱下雨,一春都在风雨缠绵里追赶花信。孙妈妈替她妆裹好。廊外淅淅沥沥落着雨,素荣举了一盏篾丝灯候在边上,虔意自觉提起裙子,桐油纸透出来的光亦是朦胧地团团,照亮她暗纹回转的鞋面。 茫茫晨晖中,有人提灯朝板桥来,虔意便顿住步子在原地等,知道也是赶早来向孃孃请安的。果然见一前一后两盏灯笼,紧接着能看见身形轮廓。定神看去,是二哥郗混带着郗涣。 因为昨夜的事情,她记着这位新来表哥的好,热乎唤了声“四哥哥”,笑得眉眼生花,“来给孃孃请安呀!” 郗混觉得自家这妹妹讨好起人来简直是没眼看,很好心地教她道理,“愿愿,老话说日久见人心,不在这一时半刻的。” 虔意说你懂什么,“读好你的吧!别赶明儿上崇政殿作策论去,你对官家说,为人臣者不在一时半刻,官家您等着我日久见忠心吧!” 她故意捏起调子说话,逗得身边人都发笑,郗混又是好笑又是气,摇头晃脑像个老学究,一个人撇下他们便往萱寿堂去了。 这位潍州来的四哥哥,温温润润,就像玉坠子一样,嘴角总是带着笑。他此刻站在离她不过几步远的地方,见雨水宕起石板上的水渍,侵湿了她缃红色的折枝罗裙,欲要伸手替她提一点裙摆,又怕唐突不妥,只好敛眉和声道:“下着雨,妹妹也快进去吧。” 爹爹今日一早便上朝去了。官家逢三一朝,漏夜就要入宫,朝食都没在家吃。据说一般碰上这种朝会,他们一众臣僚喜欢聚在御街南段的早点摊上吃,尤以张三哥的烧饼酱菜与曹婆婆肉饼为胜,听爹爹说那是顶好吃的朝食,家中第一,曹婆婆排第二,张三哥就得排第三,什么樊楼铁薛楼,那没法比! 孟夫人早已经服侍老太太洗漱过,老太太身边的吴嬷嬷正盯着使女们摆朝食,热气腾腾的粳米粥,鲜嫩的鹌鹑腿子,各色馒头与合节令的花饼,被使女们一一摆上桌来。虔意虽然随姊妹们站在正厅,魂早就被食物香气勾走。暗地里咽了口口水,知道这还只是开始,心里由衷地感到欣喜。东京城的坊市们,在经过残冬短暂的休息之后,又迫不及待地追赶着时节,开始兜卖各种好吃的啦! 身旁的小妹妹寄意伸出手暗地里牵牵她的袖子,压低声音提醒她,“大姊,收敛一点,孃孃在看着你呢。” 果然背脊一凉,太专心与美食深入交流,忽视了老太太、孟夫人还有孙妈妈不约而同投来的三道目光。老太太更多的是疑惑,孟夫人有一种丢人的了然与尴尬,孙妈妈是自知烂泥扶不上墙,见怪不怪地习惯性动作。 老太太抚平褙子上的皱痕,知道他们后辈起得早不禁饿,一个个两眼放光全盯着朝食呢——尤以虔意为甚。便也不再拖延,利利索索地说,“一早庾转运家就有人登门,说庾太夫人用过饭就要来。京中一些旧交,你们走动得少,一来二去也就生疏了。人情本就是线一般的东西,你松人家也松,你紧人家也紧。何况二郎那官差本就是个中伤人的事业,作为后宅主妇,不把关系维系好,人脉拓广些,终究要吃亏。” 孟夫人忙道是,“息妇谨遵母亲教导,昨日已照母亲给的名册,将来往的礼都备齐全了。” 太夫人亲自伸手扶了孟夫人一把,笑道,“很好,你做事我如何不放心?”她凝神想了想,又说,“昨日宣国公特地差人来问好,算辈分没有我去拜他的道理,你爹爹今日上朝去了,大哥儿,你带上愿愿,过国公府一趟吧。” 虔意浑身一凛,下意识抬起头来,拽回刚刚还游荡在吃食上的心思,使出浑身解数来推脱,“祖母,大哥哥去就可以了,我一个女孩儿家,我不爱出门。” 不爱出门就怪了,前些日子恨不得天天飞出家门,找那些姊姊妹妹们吃饭喝酒。 别说旁人,便是最小的寄意,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上也写满了四个字——你不诚实。 <

r> 虔意顾不上这个,求救般看向孟夫人,孟夫人才受了老太太的提点,此刻如何顾得上她。救兵搬不成,只能自救,虔意囫囵刚准备说话,便听见老太太略微有些冷淡的声音,“不必推脱,就这么定了。” 老太太起身,吴嬷嬷迎上来扶着她的小臂,孟夫人跟在后头,一时间屋子里肃穆严整,规矩井然,分毫不乱。便只听得衣裙与地毯相摩挲的细微声响,如同羽毛一样,不轻不重地扫在心上。 虔意垂着头,脑子里胡乱,倒并不是怕。两位哥哥在母亲左边,她便自发跟在母亲右边。也就只隔了两个人,她悄悄儿抬起头看,能看见鬓发如银却梳得一丝不苟的祖母。按道理她该亲亲切切唤她一声孃孃,不在她跟前的时候,她是唤得很欢畅的,可是真要面对面与她说话,她却下意识只叫得出祖母。 祖母与外祖母还是很不一样。 她的外祖母王太夫人,自小便很疼爱她。也许是因为翁翁家就在这武常巷的缘故,小时候常往翁翁家去,惠吾姊姊更是一起长大,亲姊妹一般的情分。在她七岁上,大爹爹过世后,大伯父移任潍州,祖母也被奉养在潍州老家。旁人都有孃孃可叫,她自从懂事到如今,几乎很少叫孃孃。 因为从没有人回应。 她管外祖母叫“阿么”,每每叫得很顺口。祖母来之前她在兄弟姊妹间狐假虎威,叫孃孃也很顺口。可是真到了祖母跟前,反倒亲切不起来,也叫不出简单的“孃孃”二字了。 她有些低落,又觉得自己很矫情,便低下头盯着自己褙子上的缘边看。祖母已然落座,众人才敢坐下,孟夫人陪侍在旁,虔意看向大哥哥,又看了看孟夫人,一时不知道祖母身旁还有一个位子该给谁坐,尚且在小心翼翼递眼色的间隙,称意早已经提裙子大大方方坐在老太太身旁,十分亲昵地说,“孃孃,快开饭吧,我可饿了!” 虔意松了口气,跟在孟夫人身后坐下,可意寄意彼此交换个眼色,也随着她按次序坐好。 老太太提筷子,众人才敢提,彼此没有话说,安安静静地用着饭。只听得窗外檐间急雨,闷声打在阶下,吹起铜铃细碎清越的声响。 称意牵起袖子,兴冲冲给老太太夹菜,一双眼睛滴溜溜的,只管在桌面上逡巡,“孃孃,吃这个!这花饼又香又酥,比咱们家还好吃呢!” 老太太连声说好,也许是和方才一样的声调,也许又不是。至少落在她耳朵里,那种亲切令人羡慕,令人回想起自己曾经拥有过却又失落的故人,只余下漫长而空旷的寂寞。她匆匆低下头,含糊吞了口粥,反倒被粥烫着了,火辣辣的,梗在喉头,极其缓慢地滑落下去。 老太太并未发觉,只道:“朝食宜清淡少食,清粥小菜养的是平和之心。年轻时精细作养好脾胃,老了才不必求于药石。” 郗敦就坐在虔意对面,举箸时就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只是碍着家长们在场,不好立即去开解她。故领着她出萱寿堂的路上,他有意放慢了步子,唤她,“愿愿。待会子从国公府出来,咱们往曹婆婆那里买梅花牛乳糕,去不去?” 身旁的人许久没说话,平素她是最闹的一个,有她在仿佛就有无穷尽的话,今日却安静得很,郗敦知道如果连曹婆婆的梅花牛乳糕都没法子勾起她的兴趣,那么她今日的心情便很有些不好。 话音未落,便听有人远远地说,“老太太早已经备下茶点候着您了,从潍州往东京来的船上,时常念叨年青时的事,口头心头对您念念不忘。” “我何曾不想她!昨夜听见她回东京来了,我高兴得一宿没睡着。总恨不得早些来见见她。向时互相打趣,说等老了,就带上孙子孙女在一起说话,如今却成真的了!” 是吴嬷嬷亲自领头,迎庾太夫人与小郎君小娘子要往正厅去,恰巧碰上他们,吴嬷嬷忙顿住步子,笑道:“这是咱们家二哥儿与三娘子,恰巧要出门呢。” 郗敦与虔意朝来客见礼,“太夫人万福。” 庾太夫人亲自携他们起来,乐呵呵地打量一通,朝吴嬷嬷埋怨道,“你家老太太偏心,做什么我来了就要打发他们出去?”一面回头朝身后跟着的二人道,“快来相见!” 庾五郎果然是一副斯模样,一身朱柿色的圆领襴衫,黑色缘边直下,更有士人的卷气。那紧随其后的小娘子珠翠少饰,鬓间只以时兴花卉妆点,别添一股灵动娇俏。 彼此厮见,窄窄回廊里反倒离得近,各人身上的熏香交叠在一起,伴着潮湿雨水与泥土芳尘,漫汇出奇怪的气息。 虔意也有些好奇,前天才听陈且且她们夸上京的好郎君要数永安伯府陶三郎与庾转运家五郎,今日便见着一个了。她悄悄掀眼,却发现那庾五郎也恰好垂眼看着她,甚至朝她温和一笑。 她赶忙移开眼,一颗心在腔子里扑通直跳,有种又被逮了的芒刺在背

。从全然陌生的名字与面庞中隐约品咂出几分熟悉——这声音与容貌,与那日在樊楼上远远地念诗的,未必是同一个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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