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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如梦如蛇

自从那天见过赢则,骊姜就大病了一场。 起初几天她高烧得浑浑噩噩,常常做梦。梦里,各人轮番出现做一些奇怪的事情。 比如,有时她会梦到父母坐在她从没去过的王帐里,父亲不住地叹息,而母亲为他不停地擦汗,可是擦着擦着,汗就变成血混着污浊从嘴角留下来;有时她会梦到姐姐,少女模样坐在高处仰起脸睥睨众人,可是转眼间就变成华发老人掐着自己的手腕抽泣;有时她也会梦到旧时好友们,抱成一圈转圈再也停不下来。 然而,这几日在梦里见到最多的还是赢则。 她看着他的背影走上咸阳宫高高的台阶回头睨她,紧接着千仞高阶上就结满了冰霜,自己仰着脖子看他,脚下已经变成一片火海;她同她站在高高的城墙上,他冷笑着要自己把心剜出来给他看,可是等她忍着痛把心给他,他又随手扔下城楼去;好不容易梦见两人甜甜蜜蜜地纵马山间,转眼间贼寇追上来喊打喊杀,他就毫不犹豫地推她下马,面露青色獠牙张狂地大笑着离去 更多的时候,她在大雾里走来走去,什么也看不清。 偶尔清醒,常常要仔细分辨到底哪一刻是幻梦。 然而做梦的人一旦意识到自己在梦里,就没法继续骗自己。比如她肩头时时作痛的的伤口。 赢则派了何远送了一些日常物件,中间夹了伤药。同时又加派了人手看守,禁止任何人接近这座低矮的宫室,并不动声色地加强了秦宫的警卫。此外一如往常,好像那天一切都没发生一样。 另一边,各宫却私下有了猜测。 庆熙宫里。 魏白和唐清两人围坐在一个三足鼎式小炉边上,看着宫人煮茶。宫人先是将深青色的茶饼小心敲碎,捡了放在小炉上的土瓷提壶中,又注了清晨打来的泉水进去。一边的小婢轻轻打扇,送走烟气。 等着茶汤煮沸。 魏白开口向唐清笑着道:“难为姐姐想着我,连太后新赐的老川茶姐姐也舍得分我。我可真是口福不浅。” 唐清眼角眉梢带上些得色:“这茶饼是蜀国贡来的新品,据说各国都流行开来,又与楚国的茶稍有不同。太后说我父亲在前线辛苦,格外还赐给我家中一些。” 魏白附和着道:“闻着这香气确实不是凡品。据说王上近日也有赏赐之物,姐姐向来盛宠不衰,真是叫人羡慕。” 唐清笑意掩不住地说:“你不是也得了赏赐吗?如何用得着羡慕我?” “我怎么能与唐姐姐相比?满宫又有谁能相比?姐姐在后宫也不过只是品阶仅次于王后之下。”魏白接道。 “这倒是不错。”唐美人骄矜不已。 然而说罢又幽幽转了调:“我只盼王上能快快回心转意。若是能为王上诞下公子公主就更好了。”这是唐清的心结,她嫁入秦宫六年间一无所出,宫中新人越来越多,不由得忧心。 魏白赶忙劝慰道:“王上心中一直记挂着姐姐,其他人不过是一时而已。看那位新宠,春天得了宠,秋天还没到就进了冷宫,连那树上的叶子都不如。只有姐姐才是一直伴君左右的。” 这几句话说得唐清心中畅快,又恢复了神色,两人言笑晏晏。 正好炉上的水沸了,侍立的婢子将准备好的姜末和桔皮红枣加入,又等了片刻,将茶汤小心倒进两位娘娘面前案上的瓷碗里。瓷碗垫着竹篾,碗中茶汤深红,热气袅袅,茶香混合着姜末的辛辣和红枣桔皮的甘苦之味弥漫开,带来一室暖意。 唐清继续说道:“我听闻几日前,王上给那冷宫加派了人手,你说这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是太后的意思?” 魏白拿起茶杯闻了闻香气,然而茶汤太烫又放下,听了唐清的话也作思索状,蹙眉不解:“按理说王上就此冷落了那位,也算是顺着太后的心意退了一步。我看眼下在对楚国的战事上二位都同心协力,倒是和睦如初。太后应该不必再理会一个小小奴婢吧?” “这是难道王上的意思?”唐清顺着揣测道,“难不成王上还怕她跑了?”说完自己也觉得荒谬,摇了摇头。“你说王上会不会是在保护她?王上怎么会这么容易就顺从太后的意思了?” 魏白摇摇头,苦笑道:“我倒觉得王上图一时新鲜而已。相比起太后的支持,废个无关紧要的宫妃又算什么。至于这加派人手或许是新鲜劲儿还没过去?我看这舞姬心机颇深,说不准日后再被召回来,姐姐可要小心了。”她眼神充满担忧地看向唐清。 唐清听了又忧愁起来。 “姐姐别往心里去,我见识浅薄,随口胡言。”魏白赶紧补充,“就算有十个百个新人,也比不上姐姐半根发丝。就说这茶,太后可从来没赏过那婢子,倒是送她去了

秦宫一隅。王上给得赏赐也是独一份的。我看王后都要多看两眼呢。” “唐姐姐还是放宽心,饮茶。”她抬手端起茶碗。 两人对坐饮了茶汤。 “这茶真是爽口暖身。”魏白赞道。 唐清心中却是越发疑虑多思。 赵国邯郸。 一队探子快马出了兵营,向东北方向疾驰而去。另一边,一队信使快马出了赵国王宫,信使身上带着赵王写给燕王的信。 军营内,一名叫赵宁的新兵被登记在名册上,编入骑兵营中。 等他领了一副兵甲和马鞍离开,两名登记的小官议论起来。 “听说这人曾是将军府上的马奴,还能编进咱们骑兵营千里挑一的精兵里。能不能打仗啊?”方脸高颧的小官看着走出去的高大少年,小声说道。 “或许人家有真本事呢?”坐在他一边的长脸小官撇撇嘴,“再说了,你羡慕人家倒是自己也上战场啊。“ “也是,管他呢。咱们赵国的骁勇之士不论出身,什么胡人戎人,到了王上手里都是利剑。”精兵还是普通兵甲,上了战场都是拿命去填,也没什么不一样。方脸小官一脸无所谓。 长脸小官叹道:“要是也像秦国那样靠军功就能白衣封爵,那我拼了命也得给家里挣个爵位。” 方脸小官听了摇头道:“就算记军功得爵位,我也再不想上战场了。我还想和婆姨一起看着孩子长大成人呢。” “看来近日又要开战了,也不知道这次是出兵哪国?” 除了像赵宁这样的带甲之士作为常备军,还有数十万兵役所征的普通兵甲。两人四周整齐地堆满许多名册,上面登记着许多名字。 赵国王宫内。 赵王立在湖边,看着湖中的鱼儿争抢随手撒下的食物。他双目炯炯,不怒自威,身材高大魁梧,在身后投下一大片影子。 新虞君赵原和公子赵通站在一旁。 半晌,赵王回身,心情大好地开口道:“通儿,眼下中山国一事,你怎么看?” 公子通当即朗声回道:“父王,儿臣认为中山小国,必灭之。”他十一二岁的年纪,身量高挑瘦削,相貌清俊,清脆的声音里还带着些稚气。 赵王点点头,负手继续问道:“那依你所见,赵国此次应当如何出手?” “孩儿以为可以学先时晋国假道于虞以伐虢。” “哦?”赵王有些意外,“我儿胃口不小,还要去打燕国不成?”新虞君面上也是不解。 “孩儿是说借中山的道,从赵国境内由南向北调兵,并不惊动他国。”公子通不慌不忙地向赵王解释。 赵王一脸慈爱地看着公子通笑道:“这倒是新鲜,我儿伶俐。 ” 新虞君面上跟着微笑,心里却大骂公子通蠢货。赵与中山积怨已久,数十年间两国已经交兵无数次,谁还会上那一看就假的蠢当。赵王偏偏宠爱这小子,连这死读卖弄的话也能夸出口,真是让人为太子不平。 他正腹诽着,听到赵王又发问:“新虞君如何看?” 赵原只好恭敬回道:“公子机敏,想法新奇,臣心下叹服。” “这借道灭国的计策,你也同意吗?”赵王语气中带了一丝戏谑。 新虞君只好正色回道:“臣以为,中山国与赵国实力悬殊,两国本来就有旧怨,因此不必顾忌,随便找出一个近日边民侵犯我国土的案子即可发兵。”或者编一个。 赵王仰头大笑,伸手摸了摸赵通的发顶,道:“通儿,百年之前与现今形势大有不同,上的例子便不能直接搬来用了。你年纪还小,遇事要多听取诸公的见解。好了,去玩吧。”公子通听了面上带着雀跃,仍旧稳重地行了礼告退,便撒欢地离开了。 赵王一脸宠溺地看着幼子跑远,回身拍拍新虞君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寡人年纪渐长,然而通儿还小,性子又优柔。赵国壮年一辈的诸公之中我最信服你与相国。为了我赵国王业,寡人盼着弟弟以后在国事上要多多费心进言帮持了。” 新虞君身体一僵,赶忙说道:“王兄身体强健,赵国王业全靠王上开拓。臣弟愚钝,然而为了我赵国必将竭其智尽其忠,不负王上。”心里却是大惊:看来王上立幼子之心日益坚定。 “他的母后新亡,唯一的嘱托就是让寡人看顾好一双子女,我身为一国之君,却也没什么能给他们的了。”赵王说着不由得惆怅长叹。 “王兄已是天下少有的慈父。”新虞君在一边安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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