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万都格外庄严,高墙透着冷意巍巍伫立,像是将长风隔绝,怎么也吹不进一样。 入城便是朱雀大街,贯穿一百零八坊最中心,从南通到北,穿行于其中,听人声鼎沸,看街坊无尽,才能觉出京都的繁华万千。 未免过于招摇,入城后段风辞便来找了沈凌,两人分道而行,一个继续沿街直走,另一个则驱车绕着小路离开。 不知行过多久,嘈杂声愈烈,沈凌揉了揉额头轻声问道:“是到东市了么?” “听这喧闹一定是。”空青看都不看,抽出手替沈凌按着头,“过了东市便是崇仁坊,再往前一段就到沈府了。” “你不回家看看?”须臾,沈凌偏了偏头。 “不急,左右家里也没什么事,不如先跟着小姐回宫。”空青收回手掰着手指头,满面笑容道:“今儿是初四,再过二十多天就是年节,随后便是上元,到那时再回也不迟。” 沈凌挑眉,旋即反应过来拆穿道:“你是想先回去算好你那银子吧。” 空青攒了小半年的银子,这次去复州又赚了一笔,可不得回去好好算算,一半继续留在小金自己用,一半送回家中。 果不其然,空青嘻嘻一笑,“还是瞒不过小姐。” 沈凌轻轻摇头,掀开车帘向外望了一眼,正见红楼高牌,几位肥头大耳、空腹便便的人从中走出。 “这都六七年了,采风楼生意还是这么好啊。”空青凑在沈凌身侧,眼瞧着那跟着送出来的姑娘眨眼便接了两锭银子,不由得眼睛都瞪直了,啧啧赞叹着,“等什么时候有钱了,我也要开家酒楼、花楼什么的,成日里就坐着,那银子就自己跑我口袋里了。” 采风楼是万都有名的花楼,那些个权贵寻花问柳最爱来的便是此处,说是日入斗金也不足为过,也不怪空青这个小财迷艳羡。 沈凌没理会她这话,将那帘子重新掩上。 又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马车终于停下,沈凌一行人无声息从小门进了沈府。 才到府中,沈凌还未歇息片刻,那厢便有人大步流星步入正厅。 “大人回来了。”郑方面带喜色,瞧见一边的空青却顿了一顿,没好气地把眼神又转了回去。 沈凌还不曾说什么,倒是空青冷哼一声,双手环在身前,默默飞了个白眼过去。 瞧着这二位的态度,余下人也见怪不怪,只沈凌点头应了声,吩咐着:“这位是腊月,日后她便住在府上。我方才已经着了徐伯去收拾东院雾天阁,待他们收拾好后,你派些护卫去,明日再带她去坊中选两个丫头,不得轻慢了。” “喏。”郑方应着,随即他顿了顿,问道:“大人可是稍后回宫?” “不错,今日还有事,我便不多留。”沈凌侧眸望向腊月,缓声道:“腊月,你且在此住下,静待。” 腊月敛了目光,矮身道谢:“谢大人,腊月铭记于心。” 沈凌将人扶起,翘着天色不早,她也不再逗留,起身带着人离开。 郑方跟在一旁送行,与空青并排着,中间却隔了约莫两个人的距离,谁也不愿意挨着谁。 只是话却不少。 大多都是空青在说,看着是无意在与身侧的庞沁搭话,语气却刻意得很,眼珠子滴溜溜的转。 “哎呀去复州一次可真是麻烦,路远也就算了,还要抱着那么多的金子,我睡都睡不好。” “索性再过些时日又能出宫,可以去东市挑点好东西,还有宣阳坊的缎子、延寿坊的珠宝,在宫里闲着也是闲着,庞姐姐,不如到时候你陪我一起吧。” 庞沁被她拉着也不是一次两次,早就习惯了这种情况,平静应着:“好。” 郑方倒是始终未曾开口,空青闲不住,一张嘴说起来没完没了。 郑方脸色变了几变,最后实在不耐烦,瞪了空青一眼,却没敢开口说什么。 空青丝毫不怕反瞪回去,倒是前方安静跟着沈凌的赵玄霜转头看了她一眼,才让人安生下来。 没了这身后的烦音,赵玄霜松了口气侧身问道:“回去后先去见陛下?” “嗯。”沈凌应道,“算着时间他应当已经进宫了,估摸着咱们回了蓬莱殿,陛下就会来。” “按照惯例,明日该去见皇后,公主知道了也会来。公主爱玩,你且小心点,别扯到伤口了。”赵玄霜认真叮嘱着。 沈凌倒是还未说什么,身后听到的郑方已问出声:“大人受伤了?” 沈凌轻轻摇头,“无碍。” 郑方似乎还想出声,只是最终还是闭嘴不言,没再多询问什么。 <
r> 沈凌这才来得及回赵玄霜的话,宽慰道:“万宁有分寸,放心。” 赵玄霜轻笑着点了点头。 几人又无声息从沈府离开,马车缓行,到了宫门处天色已黑,她们借着长灯一路回了蓬莱殿。 寒冬腊月,蓬莱殿外的青松依然立着,叶上缀满了细密的霜,在这长夜中莹莹散着亮光。 沈凌推门而入,未至殿内便有一人快步从中迎出。来人明眸浅笑,一手挑着宫灯,另只手还抱着狐裘。 “今儿下午听说平南王世子押着复州刺史进宫面圣,我就猜到良媛该要回来。”蒲若将那狐裘给沈凌裹上,“先进去暖暖,膳食正备着,过会儿便能用了。” 身后空青眉开眼笑,“还是姑姑最好了,每次都备好了等着我们回来,这半日下来,我都要饿坏了。” “就你馋。”蒲若嗔她一眼,回身问道:“偏殿已备好,女史和沁姑娘可要先去换衣服?” 赵玄霜点点头,庞沁笑着应道:“姑姑忙,我们自己去。” 随后二人便一同离开,只留了空青跟着进入正殿。 才入其中,空青便瘫在了桌子边,又是捶肩又是揉颈的,抱着茶盏一连喝了好几杯。活动完身体,她又转瞬没了精神,像被吸干了精气,趴在那气若游丝一样喊着:“饭,姑姑,饭……”,惹得蒲若啼笑皆非。 只是最终,这小馋鬼还是没能早早吃上饭——宏元帝来了。 灯火摇曳,满宫肃静,宏元帝坐在主位上,沈凌跪在其下,将早就写好的条陈呈递给一旁的李公公。 “复州之事朕已知晓。”宏元帝没看那条陈,手中把玩着一串珠链,“平南王世子进宫后便将事情全数上报,这件事你做的很好。” 宏元帝顿了顿,问道:“依你之见,这位世子如何?” 沈凌知他用意,不紧不慢答道:“虎父无犬子,妾以为,此人可用。” “那你觉得,朕该给个什么职务?” “世子身份尊贵,在京中却无根基,但眼下有复州之事,南衙十六卫是最好选择,一来以示恩宠、嘉奖,二来不辜负将门虎子,三来也可使陛下放心。”沈凌冷静道。 万都共有两派禁军,一为北衙禁军,二为南衙十六卫。北衙禁军是天子私兵,负责守卫皇城,而南衙十六卫则是整个都城的护卫,地位虽不及北衙禁军,职责却比之更大。 而在南衙十六卫中,金吾卫人数众多,负责整个都城的巡视,段风辞日后要接段兴澜守边重任,这对他来说再合适不过。 宏元帝轻笑,“朕果然没看错你。” “年节将至,近来无事要你去办,你便在宫中多陪陪万宁。”宏元帝起身迈步,走到沈凌身侧时停住,他缓声道:“沈毅即将回京,朕允你大朝会后出宫暂住几日。” 因着守边重任,沈毅多年未曾回京,她也多年未曾再见双亲,此番便是一家难得团聚的时候,虽只得几日,也已是天大的恩赐。 沈凌俯身叩首:“谢陛下隆恩。” 望着人远去,沈凌起身摇了摇头,无奈叹息一声。 过了戌时,沈凌用过膳食出殿,空青撑着宫灯陪同在一旁。她们寸步未停,径直到了不远处的松树旁,沈凌垂头拿起小锄头在其中挖了片刻,从那土层中拿出被绢帕层层包住的小东西。 寒风凛凛,沈凌闷头咳了两声,将手中绢帕拆开来看,见其中裹着的玉钗完好无损,才将之又包好了递给空青。 “左右还有二十日,良媛何苦这么早就挖出来呢?”空青心下不解,一手接过那东西一边问道。 “埋了这许多年,光泽都淡了不少,也该拿出来先护养一番。姑母心意所在,若这样给了父亲,才叫人难过。”沈凌又咳了两声,“空青,今岁父亲回京,该是要去给姑母上香供灯了,跟姑姑说提前准备些东西。” “喏。”空青应道,“外头冷得很,良媛该回去了。” 沈凌点头应下,还未转身便听墙角处人声传来。 “沈良媛天天称病,陛下倒也挂念她,好不容易来次后宫居然不去看皇后,直奔着蓬莱殿就来。”一小宫女啧啧道。 “谁说不是呢?”另一人呼出口热气搓了搓手,“你入宫晚不知道,前两年陛下每月都会来后宫,一半是去清宁宫,一半就是到蓬莱殿,其他主子那千八百年都见不着陛下一次。近来陛下愈发不爱来后宫,这都小半年了也就来了一次,结果还是到蓬莱殿。” “为什么啊,这沈良媛真就这么得宠啊?”小宫女疑惑问道。 身侧之人轻笑,“年轻嘛,那么多主子属她最年轻,人长得也好看,我瞧着阖宫上下都没人比
得过她,又是沈家人,可不比其他人好多了?就是身体差了点,整日称病不出,我在宫里好些年都没见过几次,要不是那年有幸给公主送过膳食,还真见不到她。” “姐姐见不到她,不还是能得胡婕妤青睐,我瞧着虽然胡婕妤不得恩宠,可到底还是品阶高家世好,阔绰得很,让我们都羡慕不已呢!” 闻言,那宫女却皱起眉头变了脸色,瞥过四周才斥道:“这话可不能在婕妤面前说。” “为何?” “品阶高家世好?”宫女摇摇头低叹一声,低声叮嘱道:“这话我只提醒你一遍,日后可记住了。” “论品阶,后宫谁能高得过皇后?公主和沈良媛素来有交情,皇后也护着她,又有陛下在那,无论她是何品阶,都是一等一的贵人。况且,你以为婕妤现在的品阶就算高了吗?你不知道,婕妤从前还是贤妃,一品呢!后来还是因为她被罚了两阶,这事是婕妤的忌讳,可不能讲。” “还有家世,人家是沈家大小姐,除了公主、郡主,谁能比她家世好?”她又叹了口气,继续道:“婕妤向来不喜谈论这些,也最不喜这位,之前有宫人暗里嚼舌根被婕妤听到,第二日就被罚去掖庭了,你可得小心着点。” 小宫女着急忙慌应着,又向这宫女连连道谢,两人提着宫灯相伴远去。 一旁,身形匿在松后的主仆二人这才缓步走出。 “什么呀,明明是那个胡婕妤做错在先,什么叫因为您被罚了两阶?”空青撇了撇嘴,忿忿道:“那次要不是太医没走远,良媛您差点就……只贬她两阶她都该偷着乐了,还好意思忌讳您,真是——” “空青。”沈凌打断她,“回宫了。” “良媛!”空青急道,“奴婢说的是实话嘛!那次那么险,得亏姑姑反应快,谢太医又刚离开,不然,不然哪还有今日……” 她话及此处,眼眶都有些红,沈凌无奈,欲要张口便又听身后有人出声。 “这更深露重,良媛怎么站在这吹冷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