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道边,重重树影下,散落的日光洒在肩头,伴着清风徐来,忽明忽暗搅动心弦。 沈凌侧眸看着身旁还在笑的人,有些无奈道:“还笑呢?两句吉祥话就乐成这样。” “谁说这只是两句吉祥话?”段风辞晃了晃两人始终握在一起的手,看着像是尾巴都要翘上天了一样,笑吟吟道:“这可是我的名分。” “不过……”他略收喜意,刚刚还傻乐着,此刻却突然叹了一口气:“他那个样子,再过五年十年可不好办呐。” “喜怒形于色也就罢了,在位子上坐了这么多年,始终都没什么政绩,说是不耽于享乐勤谨克己,可偏偏这才是最让人担心的。” 他虽然不喜陈淮,也因为陈淮适才那难看的脸色而心情愉悦,可想到陈淮便是未来天子,不免有些担忧。 若是陈淮耽于享乐便也罢了,起码还能说是不用心,或许哪日上进起来会变好也难说。偏偏他也不是游手好闲之徒,整日整日忙着,却始终没做出什么成就,也只堪堪当得起不误事之言,这还是宏元帝百般带人看顾的结果。 可宏元帝毕竟年岁已高,近年来身体也时不时有些小病小痛。说句大不敬的,若是哪日宏元帝走了,陈淮一个人,靠着宏元帝留下的这些老臣能撑多久? 如今回兰议和,图伦自探子一事后也没了动静,看着倒是平稳。可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哪日这局面不能再给他们带来利益,眼前这些安稳日子又能过多久? 段风辞所担心的,沈凌也不是没担心过,她在宫中六年,虽大多时间和陈淮并无交际,却还是因着万宁和余缃叶,比段风辞这个刚来数月的人更了解陈淮一些。 陈淮并非天生帝王材,虽说时不时在人前端着太子架势,看着好似性子沉稳,眼神阴翳起来也有几分上位者风范,可就政事上,他堪称庸才。 沈凌入宫时陈淮便已是太子,万都中也早早没了其他皇子,旁人如何她倒不知晓,只是若真有比陈淮更好的,宏元帝不该会选陈淮才对。 若说只是为了和余缃叶的那个交易,又要选一个不会受母族挟制、不会受世家牵制的人,以此瓦解世家势力,那为何更为年长的明王不行? 明王虽然说是因残害手足被贬,可这种事在皇家司空见惯,想掩住也不过是宏元帝一句话的事。 而且,那些年宏元帝虽然忌惮世家,却也要依靠世家,他那时为陈淮和韩黎商、陆晴明赐婚,也是在借这两家之势为陈淮铺路,断不至于拿太子人选开玩笑。 唯一有可能的,便是宏元帝选无可选,或许陈淮已是他所剩不多的儿子中资质较为不错的,宏元帝别无他选,只能尽力栽培。 那些年宏元帝杀了不少人,子嗣、朝臣,但凡有个不顺意的,都逃不过一死。 如今这样,或许便是当日结的果。 沈凌也叹了口气,“他……若是那位传闻中的殿下在,该是轮不到他的。” 若是奉怀太子未逝,便没有那之后腥风血雨的十数年,今日时局或许也会大有不同。 只是说再多都是虚话,人早就不在了。 “他如今只有一个女儿,后嗣之中也没有人选。依照今上之意,估摸着他会和胡小姐早早完婚,中间这么多年,也只能走一步是一步。”沈凌轻轻摇了摇头,扯出一丝笑容道:“也不只是我们,四境之外皆不安稳,只要平衡不被打破就不会有事。” “说的也对,没发生的事,现在想这么多反倒是杞人忧天。”段风辞耸了耸肩,转而不知想到什么,他环视了四下后低声道:“说起那位殿下,我今日倒是听了些传闻。” “传闻?” 人都走了二十多年了,该传的早就传遍了,哪还会有什么新的传闻? 看他一脸神秘莫测的样子,沈凌轻挑了下眉头,配合问道:“什么传闻?” 段风辞只笑不语。 “说话只说一半。”沈凌盯着人看了一眼,抬肘顶了他一下。 “哎呦,疼!”段风辞装模作样喊着,眼神飘了一飘,嘀咕道:“打坏了心疼的还不是你。” 顶着沈凌的目光,段风辞弯了一双眼睛:“不是不跟你说,这还在宫内呢,出宫就告诉你。” 沈凌满意点了点头,不再问什么。 待出了宫,早有人牵了玄骓在外候着,沈凌见势便遣了空青回府。 春日里街上人多,他们避开人流走了许久,才赶在午时前出了城。 离城又跑了一段,眼看草场就在眼前,四下都没了人,沈凌这才问出口:“说吧,什么传闻?” “奉怀太子逝于宏元二十年春,陛下悲痛万分,着人在帝陵中
贤皇后的墓穴之侧修了新的墓穴,越祖制将之葬入其中,此事人尽皆知,可对?” 沈凌点了点头:“是。” 因着这事,宏元帝一开始还和大臣在朝堂争斗了许久,只是君王到底是君王,再不合规矩,只要他有能力做得到,那便不算什么。 反而在这之后,人人都道他爱子之心难得,所谓的祖制也就没人再说什么。 “奉怀太子死前便遣了南御史旧仆出府,而他最亲近的下属,或者说是贴身仆从,一共两人,一人在他走的当天便殉了主,是以陛下专门派了另外那人去守墓,如今这奉怀太子府中也仅剩了些仆人做日常洒扫之事。” “再过些时日便是奉怀太子忌辰,前两天陛下让我找人去墓前替他安排点事,结果你猜怎么着?”段风辞轻笑一声紧了紧手臂,又放缓了玄骓的速度,随后他松了力气,将头靠在沈凌肩上,懒散着继续说道:“双全昨个去墓前跟那守墓人说了许久,许是忌辰将近,守墓人心里不大痛快,他们就喝了点酒。” “这酒过三巡,人醉的不太清醒,有些话就一时疏忽说漏了嘴。” 沈凌一怔,便听段风辞又是低笑一声,一字一句道:“守墓人说,其实他守的是个空墓。” “空墓?”沈凌呆愣了片刻,“他的意思是,奉怀太子其实并未葬入帝陵?” “嗯。”段风辞闷声应下,将自己所知的一一说出:“他只说奉怀太子根本不在这,却没提旁的,还骂了陛下好一通,余下的双全也不好多问,倒是不知这中间还有什么别的事。” “此事陛下可知?”沈凌问出了声,眉间下意识蹙了一蹙。 她身后段风辞轻啧一声,一边抬手抚平沈凌眉心,一边说:“这不确定,不过我看那守墓人的态度,太子走前,该是和陛下有嫌隙才对。” 旧时传闻奉怀太子陈灏天资聪颖,上敬君父□□民心,甚得宏元帝喜欢,甚至宏元帝也曾说过什么哪日要退位颐养天年的话。 不论这话是否是玩笑,不论这传言是否属实,民间既然能传出这样的话,奉怀太子当日如何得宠便可见一斑。 身为太子生前贴身仆从,甘愿守一座空墓多年都不曾心有怨言,却对宏元帝诸多不满,怎么看怎么奇怪。 沈凌扯出个笑容,却是说不出的讽刺:“人走了二十多年,再多的嫌隙也都过去了,谁还会记得什么怨、什么仇,如今怕是也只剩下怀念了。” 没人会和死人过不去,尤其如今陈淮在眼前不时晃着,才更显从前人的好,此种境况下,怕是愈发惦念了。 “确是此理。” 段风辞心下叹息,对这位未曾谋面却久仰其名的太子殿下,他亦是好奇不已。 只是生死相隔,人是千真万确无福得见了。 他甩了甩头,将脑中思绪清空,坐直了身子问道:“你之前不是说想去太子府看看吗?” “我瞧着太子府是没什么事可挖的,那守墓人既是太子心腹,一定也知道些南御史的事,不若我带你去见他?” 听了他的话,沈凌略加思索便点头应下。 “说起来,守墓之人不得近酒色,双全才去了多久,就能让守墓人放下戒备,顶着砍头之罪,和人喝酒喝到将藏了数十年的秘密尽数说出?”沈凌偏了偏头,“这中间,你没做什么别的事?” “没有。”段风辞摇了摇头,看沈凌似乎不信,他无奈道:“真没有。” 他低下头重新靠在人身上,“我也纳闷呢,只是人醉得很,今早都还没醒呢,问不出什么。” “左右之后都无事,明日我便带你去看看,你是沈家人,守墓人或许看在南御史面子上,也会对你如实相告,有什么话你亲自问清楚,如何?” “嗯。”沈凌长松了一口气,“其实今日我刚找过玄霜去奉怀太子府那边打探消息,现在看着,应该探不出什么了。” 赵玄霜人脉最广,消息最灵通,对这种事最是娴熟,加之她知晓事关傅家,必会事事仔细小心。沈凌本意也是让人先去太子府上探探,查不出什么再去守墓人那。 如今看样子,倒是她多绕了个弯子。 “好了,不想这些了,明日的事明日再说。今日我是找你来跑马散心的,可不是让你管旁人之事的。”段风辞拉了下手中缰绳,在人脸侧亲了一下,“现在你归我了,不许再想别的男人。” 沈凌斜瞥了一眼人,“分明是你先同我讲的,不讲理。” “该不讲理的时候就得不讲理,夫妻之间讲理才是笑话。” 段风辞抱紧了人,抬目望向远山重重,碧空与不知何处才尽的绿草交接,更远处还隐约得见山花烂漫,他含笑道:
“走,我带你去找春色。” 疾驰的风掠过耳畔,退尽了严冬刺骨之寒,远不似上一次冰冷锋利,更像是煦煦暖阳撞在心间。 同样是跑马,却不再是冰火两重天,沈凌此时此刻意识到,她真的入了春。 不知跑了多远,也不知这风到底在心上撞了多久,待到停下时,沈凌只记得自己偏头和身后人唇齿缠绵。 额头相抵低喘之间,耳畔有人轻声说:“你看春意闹人,我也闹一闹你。” 沈凌顾不得其他,抬眸对上人视线,眼中还盈着些许雾,她却不知从何冒出来力气扯了人一把,厮磨间她哑声道:“是我在闹你。” 这是沈凌到万都的第七年春,也是她找到的第一个春。 来得似乎有些晚,却也恰逢其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