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后,厉少愚仍没松口,只乖觉一阵,以讨取父母欢心,获得在家自由走动的权利。他那般头脑活泛,心思缜密,到底耐不过阮晓寒严防死守,一直找不到机会越狱。 蛰伏至三月初,大舅白箓六十大寿,厉家三口登门贺寿。 白家高门显贵,保镖荷枪实弹,遍地游走。厉少愚尚未进门,就被厉照垣勒令安分守己,一刻不能离开他的视线,也不能随意与人交谈。 他听话,像具尸体一言不发,即使看见阿莱,也只遥遥一点头。 一直捱到夜里,昆曲班子唱堂会的时候,看见厉照垣和白箓聊得正欢,他存心扫兴,不声不响地凑过去:“爸爸,我要去盥洗室。” 母舅当娘。白箓这个娘却不合格,一心怨这外人垂头丧气,扰乱他寿宴的风光。 大舅子脸色不善,厉照垣抬手应下,暗骂真是个猪脑子。 厉少愚出门,走进另一栋小楼,穿过舞池上二楼盥洗室。 阮晓寒站在门外等。 灯光挑挞,色彩斑斓,靡靡之音灌耳,他有要务在身不能参与,玩心备受煎熬。巴巴望着舞池里的男男女女,跳完一支、两支、三支舞后,盥洗室里仍无动静,他觉出事情不对劲。 这么长时间,哪怕是上大号,也够了。 “大爷,好了没有?老爷派人来找了。” 里头没有动静,阮晓寒又问两声,随即退到远处一记飞踢把门踹开,盥洗室里空空如也,窗户洞开,窗台印着两道脚印,墙外的树枝折断在地,哪还有厉少愚的影子? 阮晓寒头皮直跳,不敢去回禀老爷,当即下楼,吩咐保镖悄悄在白公馆里找人。 白瑾和万羡昀本在跳舞,二人一见这阵仗,立刻知道厉少愚逃了。 她的父亲、姑爹、兄长,全不是善茬,要是厉少愚被抓回去,保准会被打断腿! 白瑾怯怯回房,准备给阿莱去个电话,算牌看看。推门进去,还不等摇电话,厉少愚已经从床底下钻出来,捂住她的嘴。 厉少愚一身冷汗,连头发都汗湿大半,因为知道他爸下狠心要整治他,所以一点差错也不敢出。他从未如此害怕过,双手不住发抖,直到白瑾稍许平静,门外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也远了,才敢慢慢松手。 白瑾无端吃进一嘴灰,急得一连呸好几声,回身直拍厉少愚的肩膀,然后去把房门繁琐。 稍微缓过神后,厉少愚坐在沙发上把刚才的事说给她听。 今天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厉少愚熟悉白公馆,从出门起,就一心要找那扇窗户,只要在窗台上纵身一跳,抱紧树干,就能滑到白公馆外的街面上。 但他没有那么做。 一是宴席未散,一旦家里发现他消失,会把白公馆周围堵个水泄不通。如此一来,任他再会跑,也是插翅难逃。 二是他身无分,要乘车乘船都得找朋友借钱。最近的一处朋友,距此要走一个钟,在街上走得越走,风险太大。 三是白瑾的卧室在隔壁,能供他藏身,也能借钱,两全其美。 想通以后,他推开窗户,等到四下无人,踩上窗台留下脚印,又把最近的两处树枝折断,扔到墙外制造逃跑的假象。实则爬进白瑾房里,钻进床底躲起来,直到看见白瑾进门才敢爬出来。 白家孩子多,白瑾是老幺,兄姐嫌她年纪小,全都不贴心。打小只有嫡亲二哥和表哥愿意带她玩。 见表哥狼狈,她也于心不忍,拥抱他后,还轻声地安慰他。 此时此刻,厉少愚需要的不是拥抱和安慰,而是钱。好在去上海也花不了几个钱,只是租房子,找关系,送礼参军是大头。 “瑾儿,借点钱给我。” “你要多少?” 他抬手臂擦脸,越擦越灰头土脸:“一千有吗?” 白瑾月钱多,但是手松,花钱没数,具体能拿出多少她也不知道。打开衣柜,拉开里面的大抽屉,从里头翻出八张百元大钞和一沓零钱,乱七八糟地递给厉少愚:“没那么多现金,我这还有好些不戴的首饰,你拿去当了吧。” “不用了,谢谢表妹。”厉少愚没有点数,把钱卷成一坨放进内衬。 “那你现在怎么办?” 厉少愚想到胥门那个船家,立刻生出主意:“你出去帮我盯着,等你姑妈姑爹回去了再告诉我。” “那你呢?” “我进去洗个澡。” 白瑾服了他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洗澡? 她在门边小声道:“你快点洗,我去偷两身二哥哥的衣服给你
。”随即从外头锁死房门。 直到后半夜,白公馆里都乱了套。 阮晓寒被厉照垣一巴掌打到耳鸣,触了白箓的霉头,他暂时烦死这小外甥,当即勒令家人,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找出来! 阮晓寒坐在车里,半边脸火辣辣的,等缓过来,立刻带上人去火车站、渡口等地堵人。 厉少愚洗完澡,换上二哥的西装,终于恢复几分人样。在白瑾衣柜里蹲着,兄妹俩小声小声地说话,直到凌晨三点,外面的的确确是安静了,才爬上窗台准备要走。 白瑾知道他全知全能,临走只是叮嘱:“安全了记得打封电报回来,我替你交给她。” 厉少愚回头,带点有点哭腔:“嗯。” 看准地方猛地一跳,伸手抱住墙外那棵梧桐,顺着枝干滑下去,站在墙根底下对白瑾挥了挥手,见她锁上窗户,不忘抖落一身的灰,匆忙而逃。 大冷天里,大深夜里,街上没人。厉少愚跑过两个街口,看见远处路灯下卖馄饨的小摊旁边停着黄包车,顿时心气大振,过去后不等人吃完,一直催着要去百花洲。 一上车,他的手脚又止不住地抖,心砰砰直跳,简直要从嘴里跳出来了。 他许给车夫两块钱报酬,车夫跑得脚下生风,小半个时辰就到百花洲附近,接连跑过几个巷口,终于看见巷子深处有铺子开门,连忙喊停跑进去,跟老板谈妥后,出动小快艇送他到城外乘船。好在船家常和大船上的人往来,从中调和几句,船员就把他从快艇上接过去。 一夜奔命,厉少愚身体疲惫,精神却极度亢奋,等到开船之时,他站在甲板上靠着栏杆,对码头上的阮晓寒挑衅招手。 汽笛声悠悠一响,载他驶向一线天光。 翌日下午,白瑾约阿莱去十全街喝咖啡。 闻悉厉少愚逃走,阿莱低着头,含着几分赞许:“他跑得好。” 受表哥之托,白瑾转达道:“聘为妻,奔为妾。那天的话太欠考虑,请你不要记在心上。” 阿莱微微点头,不停地用勺子搅拌面前的咖啡。 好奇归好奇,白瑾并不深究下去。宽慰阿莱以后,顺便为表哥说说好话,聊至傍晚时分各自回家。又过一礼拜,白瑾送来一份电报,只四个字:平安勿念。 阿莱高兴之余,生出新的计划。 他这一走,满城风雨,谣言纷飞。郑家虽已衰落,但厉家夫妇对阿莱一万个满意,暂时愿意自降身价维持婚约。 登门拜访那天,阿莱贴在墙角,听见厉照垣火天火地地骂:“这个倒灶小子,太不像话了!等把他抓回来,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郑叔衡好似不气,又好似气。歪在榻上拿着烟杆,说话声仍然拖得很长:“年轻人就是这样,不撞南墙心不死。等他在外面吃了亏受了罪,就知道回来了。” 厉照垣一时没听出好歹:“亲家体谅是一回事,他出门又是一回事。也不想想,这么做置大小姐于何地?” 郑家夫妇心里明白,要不是女儿劝他,他根本不敢逃。因为心虚,所以懒得计较。 “跑不跑不是大事,只要他能全须全尾的回来,一切好说。” 厉照垣会心:“亲家放心,在订婚宴以前,一定让这小子负荆请罪。” 白灿之也保证道:“等家里安排好了,他亲自去上海把少愚带回来。” 阿莱恰准时机推门进去,站到向青韫身后:“爹,我想去上海。” 郑叔衡猛地坐起来,高声训斥:“你不在家里绣花,去什么上海?你知道人家去上海干什么啊?” “我知道!他们要去找哥哥。” 阿莱已是一名斗士,盯着她爹,在心里大喊:我不会绣花,我就要去上海! “你也不看看你伯父伯母都急成什么样了,还胡闹?” “娘,你让我去吧。”她狡黠一笑:“要是去找到哥哥,我还能帮着厉伯伯劝劝他呢。” 郑叔衡立时火冒三丈,用烟杆猛敲桌腿:“说的什么话,一点家教也没有。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许去!” 阿莱躲到厉家夫妇身后,对她爹撒娇:“爹,我求你啦,你让我去吧。我比他小,他对厉伯伯耍赖皮,对我好意思吗?”然后看向厉家夫妇:“厉伯伯,你说对不对?” 厉家夫妇心说不错,一个大男人,对着自己娇滴滴的未婚妻,再不回家就纯属不通人性了。思索半晌,都点头:“大小姐说得很是。”随即转向上首:“亲家,大小姐说话可比我们管用啊,要是能把他给劝回来,你们也可更安心吧。” <
> 郑家夫妇心知肚明,她想去上海玩,不关找人的事。转念一想,要是厉少愚真为娶她而不能立业,此后几十年,难免心里有疙瘩。 父母久不做声,阿莱又说:“爹,我保证找到他就回来。” 厉家夫妇也巴望郑叔衡松口。 她真该去,两个人把话说开,回来安心成婚生子。 六只眼睛灼灼注视,郑家夫妇眼神一对,终于松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