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莱也曾有过困境。 大学时,她与好友相约周游欧洲,四叔怕她遇到危险,自己没法交差。一番交涉过后,彼此不能说服,索性把她关在家里。 她在沉默中焦心至尽头,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趁夜跳下窗户,卸下包袱逃之夭夭。 越过高墙,她惊觉,人生在世,其实是真空的,漂浮的。 只要飘得足够远,足够高,看见的风景就会越发妙不可言。 作为过来人,她想得很明白,帮助厉少愚越过高墙,比遵命成婚更加合乎情理。 年后,郑家母女去厉府做客。出门迎接的还是那个白西服青年,青年名叫阮晓寒,二十七八岁,样貌亦正亦邪,负责厉府守卫。 阮晓寒看见阿莱,顿时眼前一亮,喜气地“哟”一声:“今儿什么风把郑夫人和大小姐给吹来了?二位这边请。” 向青韫温声答:“去年少愚送的补药还堆在房里,今天特意过来问问你们家的厨娘,该怎么煲汤才好喝。” 说话功夫就至门外,白灿之从沙发上起身迎出来:“亲家太太,今天怎么有空来家里吃茶?” 向青韫淡泊守旧,若非要事,绝无闲情逸致出门闲逛。 阮晓寒代为回话,随后退走。 向青韫落座,忧心忡忡地说:“订婚日期已经订下,按规矩是不该过府的。只是孩子年前见她哥哥生病,一直嚷着要来探望。亲家母不会跟这小丫头计较吧?” “自家孩子,不必守那些繁缛节。”白灿之和向青韫相对而坐,对阿莱道:“楼上左手第二间,你去看看吧。” 阿莱点头:“谢谢伯母。”提着小包上楼,远远就见两个保镖杵在门口,在自己家,尚且别着枪。 她的心被刺痛。 两位母亲的谈话声窸窣地飘在空气中。 敲过门,等过半晌,门后传出一道软洋洋的声音:“谁?” 阿莱松快下来:“是我。” 话音刚落,屋内有了回音:“阿莱?” 大约两分钟后,厉少愚打开门,用眼神表达出欣喜:“你怎么来了?进来坐。” 阿莱径直往沙发一坐,厉少愚留着门,不声不响坐到她身边:“瑾儿把事情都告诉你了?” 阿莱一眨眼,一点头。 厉少愚精神头没见好,面色发白,幸而不见土色,下巴上一圈硬胡茬,双眼黯淡无光,头发也梳得不好,碎发乱飘。 疲惫,颓废,像经过一场生死。 他窝在沙发里,茶几台面上的烟灰缸和花盆里按满烟头。 阿莱心里疼得厉害,但还是对他笑。 他看见了,也跟着笑,然而笑得勉强。 阿莱知道他没有烟瘾,见到这幅情形,简直想象不出这三个月来,他过的什么日子。 她闭一下眼睛,把眼泪生生憋回去,“你还好吗?” 厉少愚神情恍惚,笑得言不由衷:“好。” “你实在难受就支抽烟吧。” “你闻不惯烟味。” 阿莱拿起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支放到他嘴边:“今天抽的不是烟。” 相隔寸许,他仰靠在沙发上,睁着眼睛看向阿莱,“那是什么?” 手指上一道冰凉,他搭着她的手指。 阿莱垂下眼睫,擦火柴为他点烟:“是你的三千烦恼。” 厉少愚望着天花板痴笑一回,足足吸了大半支烟,才慢慢回魂。 阿莱侧身斜靠沙发,鼻腔灌满香烟的味道,鼻梁立刻闷得发痛。见他神情餍足,不禁笑道:“真像吸大烟的。” 厉少愚歪着脑袋,眼底有雾气笼罩,忽然怪异地笑:“等我吸大烟吸死了,你就自由了。” “你真搞笑。”阿莱坐直起来,扯着他的胳膊:“咱们先谈谈谁更想要自由吧。” 厉少愚的自由只有一条路:退婚。 这些日子,一想到要失去阿莱,他连自由也不想要了。 此刻,她坐在这里,和他谈论自由。 他是多么希望,她能明明白白给他一个放弃的理由。 厉少愚把烟按进花盆里,起身端水漱口,然后坐回来望着她的小包,抱着试试的心态:“用你的牌帮我看看出路。” 阿莱有些讶异:“什么出路?” 厉少愚顿了顿:“比如能不能,或怎样才能。” 阿莱会心地对他点头,拿出塔罗,双手在茶几上顺时针洗牌,还没洗好就翻出
一张逆位教皇,她有数,这次结果和上次差不多。 捋好牌后,她让厉少愚抽出三张,分别是宝剑十,逆位权杖十,逆位教皇。 厉少愚见最后那张眼熟:“怎么又出现了?” 阿莱拿起牌,对他抿嘴一笑:“这就是你能不能自由的关键。” “什么意思?” “就是,请你放下一些东西。” “比如?” “你一直知道,只是不愿意面对。” 厉少愚羞愧地垂下脑袋,因为他是个贪心的人,总想捱着捱着,捱到两全其美。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婚姻和理想只能选一样。 战争会死人,假若不幸,他为国捐躯或死于阴谋,阿莱的未来如何保证?因此他要名正言顺地离家从军,必得如他父亲所言,放弃一部分东西去换取。 他爱阿莱,所以他不愿退婚。 阿莱也爱他,但不愿葬送他的理想,所以一味地暗示。 厉少愚不是草木,怎会不懂她的心?在长久的沉默拉锯中,他的神情再次黯淡下去。 阿莱心软,见不得他皱眉,好像块玻璃,随时要碎。思忖半晌,她伸手握住他的手掌,声音轻不可闻:“那你退婚吧。” 心里的堡垒在这一刻化为废墟。 厉少愚脸色更黑更难看了,握紧阿莱的手,难以置信地望向她:“你要我退婚?” 阿莱抿紧嘴唇,也紧紧抓他的手,一声不吭。 厉少愚颤巍巍地吸一口气,扭脸望向窗外——今天的阳光真好啊,明亮如银,碧空如洗,周围高高地悬着一圈七彩光。 视线逐渐模糊,他抬手抹去眼泪,转头看着阿莱,再次确认:“你知道婚期已经定下来了吗?” 阿莱点头:“年底。” “那你还要我退?” “你少贪得无厌了!” 阿莱顿起一股无名火,抽手把牌收拾好,特意翻开最后一张,高塔。 厉少愚听完这话,知道她还是让步了,给自己取舍的理由。 可他心里还迷迷糊糊有个疑问:她是爱我,还是不愿将来偶尔的埋冤? 等他回过神,阿莱已经下楼,他拾起沙发上遗落的藕粉色丝帕,放到鼻尖嗅了嗅,就此继续发呆。 阿莱眼里包着泪,侧身避过二位母亲,径直朝门外去。 厉府是一座西式庄园,四面高耸的围墙里零落着几栋小楼,草木花树繁多,哪怕深冬,园内大面积的松树也还是郁郁葱葱的。 阿莱绕过小白楼,去后园藤椅秋千上坐着抹泪儿,边哭边在骂厉少愚是个王八蛋!遇到问题只会逃只会躲,没担当! 阮晓寒和几个保镖在附近打牌,见她坐在风地里,暂停牌局过去关切:“大小姐?” 阿莱红着眼,抬头看他:“我打扰到你了吗?” “没有。”阮晓寒躬身站在秋千旁边:“看你坐这喝风,弯过来看一眼你怎么了。” 阿莱要掏帕子擦泪,包里没有,只得别过脸去不让人看。 阮晓寒是厉家远亲,正经算起来,他还是厉少愚的表兄呢。他们一处长大,他知道郑厉两家的婚事有多重要,也洞悉自家少爷的心。 他耐着性子问:“大爷说你了?” “他敢。”阿莱气急,拭去眼泪,转头看他:“你们整天都把他关在家里吗?” 阮晓寒移不开眼,心想这郑小姐真是妙人,哭起来眼尾鼻尖都是粉色,比花还娇。他移开眼,意味不明地笑道:“是,他连房门都不能出。” 阿莱生出一阵不忍,对他抗议:“我不想要一个呆子做我的未婚夫。” 阮晓寒在茶几旁边坐下,心说这是什么意思?跟我说有什么用,我又不是他爹。顿了顿,转着食指的戒指:“有话请讲。” “没什么话。”阿莱思来想去,试探道:“好歹允许他下楼散步吧。” “不允许。”阮晓寒答得干脆。 这人难缠,阿莱没法再说下去,等眼泪止住后,起身仍往回走。 顺着脚下的青石板路,一格一格地走,阿莱鬼使神差地转进树林里,看见一个女使从林子里钻出来,左顾右盼地紧了紧腰带。 她赶忙躲到近处灌木从里,免得大家尴尬,刚一蹲下,却听见女使不知对谁说“快些走”,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撞到了什么。 阿莱没想管这闲事,等女使走后,起身继续顺着路走,直到腿脚酸痛,才走回那栋小白楼里。 白灿之
对她招手:“来,挨我坐。” 阿莱乖乖坐过去,瞥见楼上那间房,眼眶轻微地泛起红:“伯母,最近天暖了,我想请哥哥陪我去划船,好不好?” 白灿之听到这话,顿时心里一暖,然而她做不了主,只好回答:“等你厉伯伯回来,我跟他商量商量。” 向青韫也挺心疼归心疼,但死活不愿掺合进别人家事,就说:“阿莱,不要胡闹。” 阿莱垂着脑袋,陪她们说一回话,就和母亲驱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