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身饲恶狼,骨血化庄康。 厉火焚身烬,我心顿悟时。 纣王宴四伯于大殿,四子奉于侧。西伯侯卜曰:王亡于亲子剑下。闻之,纣王哂笑,以为妄言。 王谓四伯欲反,是为贼子,当诛。杀贼者,论功袭爵,继为伯侯。 后世者评曰:以子弑父,有败纲常,成汤之丧定矣。 父亲究竟该是怎样的形象,崇应彪心中没有定论。这个称呼于他而言,更像一个官爵称谓,而不是亲人的意思。同样,他说不清自己对父亲是什么样的情感—— 爱吗?这样的情感就算有,也是他儿时才有的,早已磨灭在遥远的记忆中;恨吗?倒也说不上,毕竟崇应彪很少想起父亲。即使想起,也是在立功受赏的时候。那时,他会想着自己未来如何荣耀地回到北崇,向父兄炫耀自己的功勋。 于此,当他领命持剑立于父亲面前时,崇应彪能感受到自己的手在颤抖。 他从未想过要父亲死。 望着跪坐于席位之上的崇侯虎,只觉得眼前的人十分陌生。崇侯虎从前是什么样的?崇应彪极力在回忆中寻找那个灰蓝色的身影,却一无所获。那些朦胧的影子都隔着一层雾气,看不清晰。他只能凭自己的直觉判断,比起八年前,他应当老了一些—— 眼角处生出了细纹,须发上也蒙了浅浅的霜色。 所有的一切随岁月更迭,都在改变。可崇应彪还是一眼能认出那是他父亲,不是因为灰蓝色的吉服,而是崇侯虎一如从前的淡漠神色。 此时的崇应彪脑海中一片混沌——他手持利刃,却踌躇不前。 杀人是崇应彪最熟悉不过的事—— 他一路行至此处,踏过累累尸骨,可谓于功成名就只差一步。 他总以为再见父亲时是志得意满、春风得意的样子,但不想经年流转,自己仍如儿时一般,在父亲漠然的目光之中微微战栗着。 崇应彪不想死,可他也知道自己不愿动手弑父——不论是于心不忍,还是不肯背那千古骂名。 殷寿的声音再一次于他们身后响起,宛若催命铃响,迫使他们迈步向前。 “你们的父亲,把最宠爱的儿子留在身边,锦衣玉食,等着日后承袭爵位。而把你们,送到千里之外的朝歌,不管死活。” 子值壮年,而父老矣。兄弟不敢以据,而我征战四方。 羽林卫如潮水一般涌入大殿之中,将四下里围得水泄不通—— 崇应彪听不到殷寿之后又说了什么,他耳中只留那句‘把最宠爱的儿子留在身边,锦衣玉食’,在反复回响。 大殿之上灯火摇曳,照得羽林卫出鞘的长剑寒光闪闪,如同阎罗殿里恶鬼的獠牙。 崇应彪开始害怕了:父亲早就弃他了,而他还不想死。 他向前迈了一步——从前总是命选他,如今他好歹能选认不认这条命。 可有什么根植于血脉之中的东西在拉扯着他,不许他上前。崇应彪缓行几步,最终跪倒在崇侯虎面前。他低着头,不敢去看父亲的脸。 身前的衣摆摇动,窸窣之声流入耳中。崇侯虎伸手扶他,可掌心的温度穿不透厚重的战甲。 他一抬头,看到父亲面上那一丝笑意——似真似幻,叫人看不清晰。沉默在这对父子之间流淌,二人相望无言,在静默中试探着对方。他们都想从对方眼中,寻得一丝不舍抑或留恋。 须臾间,苏全孝绝望的呼喊回荡在他耳边,‘父亲!降吧!’伴随着殷寿再一次向他的命运加码, “论功行赏——杀贼者,袭爵;愿‘执牛耳’者,可许公主!” 崇应彪茫然地四处张望,只见刀光闪闪,而他无处可逃。那一瞬间,方才的庆幸变为磅礴的恨意: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他的人生总是如此,上天入地,无路可走。唯有面前的一条路,直通无尽的地狱。 若他不动手,总有人替他杀贼正道——无人生还,不过徒留虚名,还便宜了他那从来都高枕无忧的兄长。若他动手,还有可能加官晋爵 向生的本能淹没了人心中的道义,不甘吞噬了他仅剩的温情: 什么命与不命,什么无用虚名,他不求成全,因为他不拜神明。 周身处厉火熊熊,他是立地的太岁,现世的杀神,刀剑之间自成一派道理。 既有此等嘉奖,功勋美人做伴,不如叫他人一起共担这千古罪名—— 长剑在崇侯虎不敢置信的目光之中没入他的腹部,黏稠的鲜血如火星一般迸溅而出,落在崇应彪面上,烫得他浑身发抖。 父身饲恶狼,骨血作康庄。父
亲,这辈子,帮我一回…… 他看着父亲朝后仰倒下去,自己也跟着跪倒在地。崇应彪的余光瞥见大殿深处的屏风后飘过一抹牙白,他心里明白:此生再无可能。 霎时间,大殿之上一片混乱。崇应彪只是愣愣地伏在地上,来不及为逝去父亲悲伤,也不及因骤然封侯而喜悦,更没有为劫后余生感到庆幸——他只觉得无望。 只有他,做了最错的选择。更无望于,这错中之错,却是他所有的选择之中,最好的一个。 鄂顺在父亲催他动手的声音中,举剑而反,意料之中死在殷寿剑下——鄂侯每一声泣血的呼唤都是对他的嘲讽。随后,南伯侯自戕于姜焕的剑锋之下。而姬发,他保住了身负重罪的西伯侯。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崇应彪便自云间跌入泥潭。如今他孝义两失,“北伯侯”才是真正的徒有虚名。 而他崇应彪,是这大殿之上,最大的笑话。 月光照着他伶仃的身影回到院中,只见他神色恍惚,一手扔了兜鍪,另一只手又去扯肩上的铠甲。 染血的甲片一片冰冷的黏腻,少年的手指按在上面,顿了一下。似是这片刻之中,他尚意识不到身上沾染了什么东西。 他带着几分懵懂,捻了捻指尖的暗红,又凑近鼻尖处一嗅——一声凄厉的号叫划过皎洁的月色。 崇应彪疯了一般地扯着肩上的甲胄,一把将其掼在地上。铜制的鳞甲相碰铿锵,玉饰落地琳琅作响。他脚下虚浮地跑到院中的水缸便,借着月光,看清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少年苍白的面容之上缀着几滴灿若瑚珠的血色。 他不要命般地扎进水缸里,想要洗去身上的血腥气。可他的衣衫早已被渗透了甲胄的鲜血浸染,那一片触目惊心的红在他衣衫上蔓延开来——任他怎么洗都洗不掉。 崇应彪反复搓洗,直至双手破皮露肉,渗出血点,仍不见成效。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苏全孝来。对,他会洗衣服,让他来一定能洗干净。 “苏全孝!”他一边扯掉上衫,一边朝屋中叫喊,“苏全孝!出来给我洗衣服!” 一脚踹开房门,却见屋中空荡荡一片—— 苏全孝早就不在了。他死在自己面前,永远留在冀州冰冷的雪地上。 崇应彪如同泄力一般倚着门框,一点点滑坐下去。他坐在门槛上,头侧倚着门,任漫天霜雪零落在他怀中——冷冷的,一片虚无。 他望着月亮,突然冒出个古怪的想法来:要是苏全孝在就好了。 他能给自己洗衣服,还有殷郑送给他的糕点和药膏可以分,他还会讲无聊的故事。就算是这些都没有,自己也能指使他去做许多无用的事,聊以取乐 说来可笑,崇应彪第一次在苏全孝身上,知道了思念是何滋味。 苏全孝那个故事是怎么讲的来着?崇应彪极力回忆着,口中不觉絮絮低语, “有狼王北境,嗜杀成性偶伤于箭矢,伺机而逃” “觅一避风处,枕藤而眠” 故事到这里,断了。一个令崇应彪倍感惊惧的事实乍现在他面前——他没有听到结局。 刚刚开始平静的心绪忽而又变得狂躁起来,崇应彪捂着头,在记忆的深处奋力搜索,试图在他梦境的边缘,寻得几分线索。他用力地捶着太阳穴,试图唤醒那段根本不存在的记忆,最终一无所获。 一团无名的怒火在他体内流窜,此时的崇应彪似乎双眼如盲,扫落案几、床榻之上的一切事物——他恨不得毁了眼前的一切。黑暗之中,他一脚踢在横倒的案几上,狠狠摔在地上。痛感自肩颈的磕碰处流窜直至四肢百骸之中。 崇应彪终于安静了,如同将死之人一样躺在废墟之中,静静地感受尖锐的疼痛。 他终于想明白了:他仍然不甘,不甘就那么把自己“杀死”在大殿之上。无人为他回首,无物与他陪葬。 躺了半晌,“孙子羽”这个名字突然蹦出来——崇应彪记得,他曾是苏全孝在北方旅中的至交。 于此,崇应彪才缓缓从地上爬起来。步履蹒跚地来到院外,随便找了个守卫叫他替自己叫百夫长孙子羽前来。 既然是至交,这个故事,孙子羽总该是听全了的。 可孙子羽压根儿不知道这个故事,更不论什么结局。 他漠视崇应彪的责问,就如同崇应彪当时对苏全孝的死视而不见。 崇应彪一拳落在孙子羽面上,将其打倒在地。随后,便是他如雨般
密集的拳头,狠狠落在孙子羽身上。 起先,被按在地上的人尚有几分余力挣扎,可渐渐地就没了声息——质子旅中,崇应彪向来以近战闻名,唯有太子殷郊可以与之一战。此时,孙子羽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唯有等死。 癫狂之间,崇应彪忽觉什么东西吊在他扬起的手臂上。他下意识地停住手—— 昏暗中,他只瞧见个小巧的身影窜到他身前,一头撞过来将他推开两步。双手箍着他的腰身,阻止他向前。 其实来者没什么力道,只要他一用力就能扭断对方的脖子。可崇应彪没动—— 他太熟悉这个人的身影了,尤其是在黑暗中。即使没有那熟悉的清浅气息,崇应彪都认得出来,这是殷郑。 “私杀质子是重罪,崇应彪,你不要命了?!” 是啊,是重罪。可私闯质子营,恐怕也不比这罪名轻多少。 他没搭理殷郑,而是一把将人推到身后。自己俯身,揪着孙子羽的衣领将其拖到门外—— 低声在他耳边说道:“今夜之事,你若敢对旁人提及半个字,我亲手拧断你的脖子。随后,带着北崇大军,踏平你的家乡。” 他的刀剑之下亡魂千万,何惧再添几个? 孙子羽踉跄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他一回头正巧看见殷郑一席牙白的裙衫,立于月光之下。就像是玉塑的神像,缥缈又遥不可及。 崇应彪不知道殷郑来这儿做什么——自从苏全孝死后,她只来过一次——还是为了问他苏全孝的死因。 他生怕殷郑嘲讽他的胆怯和虚荣,讥笑他满是私欲的野心,于是他抢先一步嘲弄她是被父亲作为拉拢人心的筹码—— “王上以公主许我,公主心下如何?” 崇应彪从前就在军营中见过不少人如此调笑,如今也是信手拈来。 面对如此赤裸裸的挑衅,殷郑轻轻地笑了。那笑容,崇应彪十分熟悉——和殷寿,几乎如出一辙。 她启唇吐出几个字来, “宁躬耕于牧野,荆钗布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