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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玉锁空缚白骨冢,红绳错系青云天。 朝歌的夜色覆上在风中飘动的白绫。几近月末,弯月如钩。幽暗的灵堂中,殷郑独自跪在母亲的灵柩前——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母亲殉道而死,兄长获罪而逃。而她自己,孤家寡人。 殷郑永远都会记得父亲凉薄的神色。殷寿审视的目光无关他人,只是一如往日。即使身边空无一人,她也永远落不进父亲的眼瞳之中。 殷寿侧倚于榻上,左胸处的衣衫上还沾着暗红的血迹。冀州的罪女陪在脚榻上,她缩着双足,下颌枕着手臂,状若慵懒的猫儿。她听见殷郑进屋的声响,狐狸似地动了动耳朵,却没有扭头看她。 “无召而入是为擅闯,”殷寿的指尖轻叩着用苏护的颅骨制成的酒樽,“郑儿向来乖顺,何故屡次犯错?” 所有的怒火、委屈和悲伤都淤积在殷郑的胸口,她多想问问父亲: 父亲,您究竟是看见了什么,要如此一意孤行?母亲以命相劝,换不来片刻回首相顾? 王兄为母报仇,合情合理,为何要降罪于他——不顾骨肉之情,痛下诛杀之命? 父亲,您究竟想要什么?玉钺王座,四方拱之,万民朝拜,复何求? 她跪在父亲面前,肩膀隐隐哆嗦着,久久不能言语。 殷寿见她不答,也就自顾自地抿了一口樽中玉液,“王后给本王留下遗言——” “‘许公主郑为东伯侯世子,公子焕之妻。待公子焕及冠袭爵,随其东归。’” “郑儿,你意下如何?” 即将喷涌而出的情绪被她尽数按捺下去。殷郑还记得,记得母亲说的话—— ‘守好你自己,守好你的心。’ 她兀而想起母亲决绝离去的背影,青色的衣衫在风中飘扬——恐怕那时候,母亲就已存死志,也料到了会是如此结局。所以她才会反复叮嘱女儿,一定要守好自己。 如今母亲仙逝,兄长下落不明。若她此时不管不顾,再触父亲的逆鳞,恐怕就没有回还的余地了。而兄长 这是殷郑首次在明知无路可退的情况下,抬头直视她父亲。可殷寿仍只是举着手中的酒樽,双眼望着苏护颅骨上两只空荡荡的眼穴,唇边似有嘲讽的笑容。 殷郑沉默良久,才俯身叩首下去,前额紧贴着手背,“女儿谨遵父母之命。” “深夜而来,是因宫中侍卫、奴隶奔走,偶闻鹿台之事。女儿忧心父亲安危,才前来问安。” 这时,殷寿的目光才缓缓落到女儿身上。他满意地看着女儿弯下腰、低下头,看着她眼中的火光熄灭,又变成一副驯顺乖巧的样子。他靠着床榻,抿着酒浆,志得意满——如同驯服了另一个自己。 他将女儿召到身侧,指尖粗粝的厚茧擦过女儿面上柔嫩的肌肤, “郑儿乖顺,父心甚慰。质子焕已经及冠,待你月后及笄之时,便许你们二人完婚东归。” 这场葬礼来得突然,就连停灵之处也是借了宗祠偏殿。 白日里,早已有人来祭拜过——姬发和姜焕来时都在殿外卸去身上的甲胄,这是殷郑第一次见到姬发着常服的样子。 清朗的少年发髻高束,一身牙白的衣衫不着佩饰。腰间的长剑此时被他留在殿外,周身处倒是没了往日里的冷峻和杀气。殷郑默不作声地立在一旁,见他几跪几拜之间左臂处似有异样。 她今晨听宫人说起,昨夜追捕废太子时,三位质子都跟去了——西伯侯之子一心担忧大王安危,未曾顾念往日情分,打了头阵。只可惜废太子擅武,伤西伯侯之子,弃鬼侯剑,伺机遁逃而去,如今不知所踪。 可殷郑知道,兄长和姬发都是性情中人。近十年的时光,二人有同袍之谊,生死之交——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伤害彼此。 ‘还有姬发——若我不在的时候,你就去找他!’ 于此,她悄悄挪上前去,在香点火的间隙,低声问姬发,“我阿兄可还活着?” 谁知,姬发默默看了她一眼,充耳不闻。只是从她手中接过被引的高香,郑重地拜了姜王后的灵位。 殷郑见他如此,心中焦灼,又借她去接香的功夫问道:“阿兄如今人在何处?可曾受伤?” 若兄长此刻安全,那她可以先稳住父亲,再寻出路。可若情况危急,那就要另当别论…… 可在姬发眼里,这些年来,殷氏两兄妹的关系不温不火,这突如其来的关心反倒让他心生戒备。见殷郑不肯放弃,他思忖片刻,只得郑重行礼道: “反贼遁逃于

夜,未见踪迹。” 殷郑上前一步,正欲扶他。姬发却退后几步,正要离开,却又像是想起什么,对她说道:“臣还有事在身,先行告退。还愿公主不要忧思过度,珍重身体。” 殷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虽然明白是何缘故,但心中还是不免失落和气恼。但她此时无计可施,再接着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反倒让姬发更加警觉。如此,她只得默默叹气。 一转身,目光却刚好和姜焕撞了个正着—— 方才忙着问殷郊的下落,殷郑完全忘了姜焕还在灵堂之中。 从前殷郑和这位表兄接触不多,大都是年节时分,姜焕来拜见姜王后时两人才会见上一面,说几句话。本就没什么交际和话题,忽然间只余他们二人相处,一下子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为好。 更何况,殷郑一想到昨夜里两人间忽然生出的莫名姻缘,更是觉得有几分尴尬和不知所措。 但殷郑心中十分明白母亲的意思—— 母亲是把她托付给了自己最亲近也最信任的侄儿,希望他能带女儿远离朝歌的血雨腥风。 可她知道,自己的心底藏着一阵无力与不甘—— 她留不住母亲,护不了兄长;总是有事情身不由己,事事都要瞻前顾后,处处都要为人掣肘。殷郑从未有哪一刻觉得自己如此像个木雕的人偶、壁上的彩绘,总是挣脱不了束缚。更叫她窒息的是,就连挣那一下,她都不敢明目张胆 从前不敢违抗父亲,如今不愿忤逆母亲。 崇应彪说得对,她才是懦夫,彻底的懦夫。 就如同此刻,她只能对着母亲的灵柩垂泪,却不敢追出去照着姬发的脸来上一拳。 一方手帕突然被递到她面前,是姜焕。 殷郑一抬头,恰好瞧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他的手晃动了一下,似乎是在犹豫着到底要不要给自己这名义上的未婚妻子擦眼泪。 殷郑看着姜焕,恍惚间觉得他有几分像母亲。可再一晃神,又觉得眼前之人是如此的陌生——他们只知道彼此的名字,便再无了解。 这样一个彻底陌生的人,反倒让殷郑无所束缚——他对她没有偏见或偏爱——姜焕能给她最好的答案。 “表兄,为什么我总是做什么都错?” 姜焕被这没头没脑的问题问得有些发蒙,可他还是尽力地思考着给了殷郑一个回答。 “或许不是错了。”他略微停顿片刻,“只是并不如意罢了。” “天地之大,总有力所不能及。” “尽人事,无所悔,则足以。” 夜色渐浓,灵堂中的宫人换了一波又一波,现下里几个守夜的更是面露倦色。 独殷郑一人跪在灵柩前,只觉得神思愈发清明—— 她站起身,缓步来到母亲身边。 姜王后身披吉服,双手交握于腹部,和她从前交给殷郑的,别无二致。她面上覆着一张白帕,遮住空洞的眼眸。 殷郑紧贴着棺木,却感受不到半点母亲熟悉的气息,周身一片冰冷。她踮起脚,将手探近木棺之中—— 在昏暗的灯光下,殷郑心中浓烈的悲伤终于翻涌而起,侵吞了她白日里的故作镇定。 夜空中群星闪烁,独不见皎月之光。 她拉着母亲没有温度的手指,竭力地不让自己哽咽出声。 可滴滴答答的声音犹如雨落,在空荡荡的灵堂里显得格外突兀。 十数年的岁月,她不仅未尽人事,现在更是悔不当初—— 她后悔,悔自己从前总是遥望父亲那虚无缥缈的赞美,反而忽视了母亲和兄长切实的关爱。 儿时信誓旦旦的诺言犹在耳边,‘以后阿兄保护你!’。 事到如今,殷郑方能直视自己内心所想——她那铺天盖地的恨意约莫从来都不该向着心思单纯的兄长,而是该向着永远看不见她的父亲。 她一边怨着父亲的冷淡,一边又期待着父亲的关注。而来自兄长那手足间的爱意那么直白而炽烈,让父亲施舍的那点赞扬显得敷衍了事。 希望与绝望相生相伴,殷郑倔强地不肯承认:父亲不爱她。怨恨着兄长将那最最不堪的现实,赤裸裸摆在她面前。 她一意孤行,直到炎阳逝去,皎月陨落,才如梦初醒—— 自己这一生,所得皆系母兄。 这一生,其实从未得到过父亲的爱。 指间处的寒意顺着血脉蔓延至心底,在无望尽头还站着个熟悉的身影—— <

> 苏全孝。 他走的时候正值寒冬,只怕寒意更甚…… ‘若是能有勇气,亲自把那条平安扣的手绳给他就好了’。 殷郑如是想着,不由得自嘲地轻笑一声。 到头来,竟然是崇应彪看得最明白:明白她的胆怯和懦弱,也明白她的愧疚和无奈。 殷郑心中清楚:苏全孝有去无回是十之有九。可她依旧抱着那一丝几乎不可能的希望—— 去岁夏末,她随母亲一同去神殿中替四位伯侯之子祈福。 末了,姜王后叫殷郑去替各位公子求一枚长命锁。 私心作祟,她想给苏全孝也求一个。求一个平安扣—— 即使知道他此去凶险异常,但她仍旧希望挚友平安。 不想苏全孝身份不够,而且殷郑也不知该如何对叔祖开口,替这位与自己“毫不相关”的城主之子求这枚平安扣。她只能偷偷地从比干那里顺走一条红绳,自己对着宫人们自民间带来的样式,赶在大军开拔之前,打了一条不算好看的腕绳。 至于崇应彪,本是想为他求长命锁。可殷郑跪在神前时,却犹豫了—— 她见过崇应彪与其他质子决斗的样子,次次都像是在拼命。 崇应彪似乎从来不在意自己能不能长命百岁,他只在乎眼前,自己是否能称心如意。就如同,这位北崇而来的公子从未想过未来。 “请叔祖替我请一枚如意锁吧。” 少年淡漠的眉眼又浮现于她眼前,如霜似雪,毫无波澜—— 若是能完完全全地如意一次,崇应彪是不是也能眉目舒展,笑意明朗。殷郑还从未见过他肆意的大笑。他也该是同她的兄长、姬发他们一样的明媚张扬。 殷郑小心翼翼地将那枚如意锁放进匣子里,待宫人送至各位公子院中。她合上盖子,手却是一顿。看着一旁那根平安腕绳,殷郑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将其藏进送给崇应彪的那个匣子里—— 她实在是不知该如何面对苏全孝。 在殷郑的记忆中,崇应彪从来都是拿了东西后将匣子扔给苏全孝收拾,不管后事。这次应当也不例外,她想着。 可冥冥之中,阴差阳错。殷郑也不明白,究竟是错了哪里,才成了如今结局。 …… 巨大的力道箍着殷郑的手臂,将她从棺边拖下来。她来不及惊呼,便给人掐住两颊,按在了原地。来人的拇指卡进她口中,掰着她的下齿处。殷郑又惊又怒,一口咬在那人手上,霎时间口中便隐隐泛起了血腥味。随后,她听到个熟悉的声音, “殷郑,你犯的什么疯病?!” 是崇应彪。 她当时就松了口,安静下来。忽然意识到崇应彪或许是怕她要自尽在母亲的尸首旁——所以他才会掐着自己的面颊,抵着她的牙齿,免得她咬舌自尽。 夜里烛火摇曳,崇应彪的面庞在昏暗的夜色里朦胧不清。殷郑本来想开口说些什么,道歉抑或是问问他怎么不去休息也好。可她一张嘴,却发现自己如同失声,嗓中只传出隐隐的哽咽之声。 原本慢慢收拾好的情绪再度崩塌,如大厦倾倒,无论殷郑怎么忍耐克制都无济于事—— 就连呜咽之声都再也无法压抑。 崇应彪在棺木边看到殷郑时如遭雷劈,他都来不及思考,全凭本能地冲上前去将年少的公主从姜王后的尸身边拖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崇应彪只是明白;他不想让殷郑死。 少女的呜咽声絮絮入耳,崇应彪的手指动了动,不知该如何是好。夜色里,他看着殷郑不断抽动的肩膀,忽然意识到这是殷郑第一次哭泣—— 从前,即使是在被狐妖追赶,命悬一线的时候,他也不曾见过殷郑的眼泪。 他看着眼前不断啜泣的殷郑,又无声地看了看静卧于棺木之中的姜王后。温热的液体落在崇应彪手背上,他恍然大悟:昨日死在龙德殿上的不止崇侯虎,还有崇应彪。 所有的痛苦与撕裂,都是那个曾经的自己在死去、在剥离——从他的骨血之中,一寸一寸地抽离而去。 十八岁的崇应彪已经死在大殿之上,如今只剩十八岁的北伯侯。 至于年轻的伯侯,他早在十岁那年就已经失去了父亲——离家时近乎将他熔化的痛楚才是因为父亲;而十岁时的眼泪,才是在哭心中逝去的高堂。 心中委屈的余波犹未散去,殷郑刚欲抬手去擦面上眼角处的湿意,却被崇应彪一把按下。 耐心近乎耗尽之时,殷郑神色一变,抬眼瞪着少年,似在威胁他放手。可崇应彪仍旧不为所动,只是默默看着她。 <

> 殷郑也就耐着性子等了片刻,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努力平复自己颤抖的嗓音,可一开口仍旧带着浓重的鼻音。最终,她破罐子破摔般地说道: “我方才,没想寻短见。” 粗糙的触感擦过殷郑的面颊和眼角,她说不上是心中感怀还是突然有些想笑——从来没有人用袖子给她擦脸。殷郑干脆就着崇应彪的袖口,又蹭了蹭眼角的眼泪,而后才带他去到一旁的耳房中。 崇应彪没理她,不知道是在嘲讽她那无法不让人多想的行径,还是在生她刚在狠狠下口的气。只是自顾自地从怀中取出伤药,又扯了一节中衣,包扎了伤口。 耳房内没什么东西,只有两个蒲团和一张小几,其上还放了一把茶壶和几只小盏。殷郑倒了两杯凉透的茶水,可杯子放在桌上,谁也没动。二人只是隔着那张小几,各自沉默。 半晌后,她才开口问道: “深更露重,怎么这时候来了?” “今日北方旅夜巡,方才结束。” 耳房只有一扇小窗子,偶然有夜风自窗棂溜进来。秋虫的低吟和着凉意飘进屋内,带入一阵木叶的气息。 细微的气流擦过殷郑的面庞眼角处的泪痕,生出虫蚁啃食似的刺痒。 幽微的灯光自灵堂内漏进来,落在崇应彪身前一步的位置。殷郑立在门边回首,见阴影中少年的眉目闪烁着若隐若现的温柔。 崇应彪同其他祭拜者一样,褪去铠甲,只着常服。略挽起一节的袖口露出线条清晰的小臂,突出的腕骨处绕着一条不够精巧的腕绳。 殷郑骤然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心悸,莫名的不安攫住了她。 “崇应彪。” 阴影中的少年站起身,来到她面前。他身上旷野的气息将她笼罩其中—— 殷郑仰头望着他,少年也只是安静地垂眸,不言不语。 风在雪原上低吟浅啸,吹过耳畔,拂动一片连绵的野草。 她握住少年的手腕轻晃几下,“崇应彪,别难过了……” 一天之内,他们皆永失至亲。早些时候,她大概不该说那样的话。他们皆非善类,却也是血肉之躯。 后面的话隐没在夜色里,崇应彪上前一步—— 殷郑的前额猛然贴上少年的肩颈处。 有节奏的拍拂略显生硬,一下下落在她后心上。 她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 “殷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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