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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夏末初秋的清晨,露水湿重,群山远黛如画,几声脆啼,不见轻雀掠过。 一条不知经谁手铺就的石板小路自山脚一路蔓延至山顶,风吹日晒雨淋,日复一日的狭窄、凹凸不平,青苔蔓布。 一灰袍女子走在前头,一衣衫褴褛的小童踉踉跄跄跟在后头。 雀钗自幼长在这山上,由一位坤道抚养长大,雀钗喊她姑姑。姑姑去世后,她继续住在半败的道观里,深居简出,极偶尔才会下山添置物什。 山是普通的山,山下的镇也是无名的镇。 这一趟下山却撞见个小乞儿,大概是饿极了,偷馒头被摊主逮到就要好一顿伺候。 鸡飞狗跳之下,小乞儿扑到在地,忙往她的方向爬了几步,拽住她的衣角,对着她哽咽地求救:“救救我……” 脏兮兮的小脸上,两行眼泪留下的痕迹分外明显。 大概是见她道士打扮,不是活菩萨也有慈悲心肠,可以救她一命。雀钗本不想理会,尚未甩开,却是摊主见了自认倒霉:“算了算了,就算我积善行德了!” 周围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小乞儿却就这样跟上了她,还自作聪明地隔了几米远,以为自己没有被发现,最后竟一路跟到了山脚下。 雀钗终于回头,小乞儿猝不及防,一脸心虚,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不敢瞧她。蓬头垢面的,但看得出来五官清秀,是个女孩。 “你跟着我做什么。” 雀钗问话,小乞儿才敢看向她,但还是不敢说话。 “你要和我上山吗。” 小乞儿眨巴眨巴眼睛,像是在猜测琢磨雀钗这话的意思,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雀钗淡淡道:“那就看你能不能跟上吧。” 说完,她转身上山,很快就将小乞儿抛在了身后。山路难行,雨后的石径路更是湿滑,但身后的小乞儿倒一直跌跌撞撞地跟着。 迎面一片透过林叶的清朗日光,雀钗无端想起了姑姑走的那个清晨。 姑姑长得很美,从雀钗记事起就是一副不变的模样,却在这人世间的最后半年里像被暴晒的花朵一样失去了青春容颜,形容枯槁。 性情也跟着大变,一向冷面寡言的她不愿见人,把自己藏在层层叠叠的床幔深处,絮叨着雀钗听不懂的话。 弥留的最后一刻,阳光刺破了连日的阴雨天,姑姑精神变得很好,让雀钗掀开了床幔。 她眼神清亮,人看着也年轻了不少,像个慈祥的老太太,攥着雀钗的手对她说:“我走后,你一个人……是姑姑对不起你。” 雀钗低头听着。 黎明破晓,拂过这一间古朽的禅房,袅袅升起的熏香漫腾于上空。 她久久地跪在姑姑的床前,想起很多个曾经被罚跪的时刻,或是因为天资愚钝,或是被认为练功偷懒,亦或是过于吵闹、不守规矩,都是她还极时候的事情。 有一次在雨天罚跪中高烧晕去,意识朦胧中总感觉有一只手多次温柔地摸过自己的额前,但醒来,依旧是姑姑冷若冰霜的面庞。 檀香尽时,那只紧紧握着她的老人的手,像被风吹落的枯叶般自然垂落。万籁俱寂中,戎真听见院中沿着叶脉而过的露水坠落陶缸的声音。 涟漪激荡。 突然一声尖叫,戎真身形一顿,忙转过身,石阶之下,饰演小卯小时候的女孩摔倒了。 女孩叫阮孟窈,小小年纪已经出演了很多电视剧电影,是很有名气的童星。 一般出现这种意外,肯定是立刻停止拍摄,确保演员的安全,但是只见阮孟窈还沉浸在戏里,咬着唇慢慢爬了起来。 周帆没有喊暂停。 阮孟窈刚杀青了一部电视剧,加上开学,前天才来了剧组,但是状态不对,每场戏都拍得不顺畅,一点也没有传说中“天才童星”该有的样子。 周帆拍戏讲究实景,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哪个时间段的戏就在哪个时间拍。小卯拜雀钗为师的这场戏从清晨拍到现在日上三竿,她的脸色不算好。 周导演私下大方好说话,但拍起戏来就变得一丝不苟,给人的压力不小。再天才的童星也只是一个小孩,阮孟窈有所察觉地想要调整,但这种时候,越是在意越是用力,状态反而越差,从而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戎真站在高处,默默看着阮孟窈一瘸一拐地朝她走来,直到还剩几步台阶,她才往下走了两步,恰好在阮孟窈又差点要摔倒之前及时扶住了她。 手心相触,阮孟窈瑟缩了一下,她按着剧本颤颤巍巍地说出台词:“……您的手,有点凉。” 当下,她作为演员被审判的害

怕和紧张,都反应到了角色身上,是小卯在乞求雀钗的收留,好不可怜。 周帆宣布这场戏过了并领头让大家给阮孟窈鼓掌时,戎真先是听见小姑娘小声但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然后才拘谨地笑起来。戎真本想鼓励或者夸奖她一句,但阮孟窈一触到她的眼神,本就收敛的笑容更是扬不起来,戎真只好继续自己冷面师尊的形象。 因为雀钗和小卯前期的感情冷淡而僵硬,为了让阮孟窈更好入戏,她故意和阮孟窈保持距离,也难免她有点怕她。 医务人员给阮孟窈处理伤口时,戎真才发现上午没有拍摄任务的程朗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单腿蹲在一边和阮孟窈聊天,逗小女孩分散注意力,画面温馨又和谐。 有一件奇怪的事,阮孟窈怕她,却和程朗关系很好,即使他们两个完全没有交集的戏份。 戎真听不清聊天内容,只看见有工作人员掏出手机偷偷拍下了这一幕。 “戎老师。” 听见有人喊她,戎真扭头,是阮孟窈的妈妈,一直陪着女儿跑剧组,大家都叫她孟姐。 戎真:“孟姐。” 孟雅应了声,捋了捋耳边的碎发。 她很瘦,清秀的眉眼间总有一缕挥之不去的忧愁与疲倦,现在带着抱歉的笑:“刚才真对不住啊。” 戎真愣了愣,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她是因为女儿摔倒影响拍摄进度而道歉。 戎真听林小园提起过阮孟窈的家庭情况,本是普通的工薪家庭,但阮孟窈的姑妈成立了一家童星影视公司,于是把她的小侄女领进了圈子,妈妈选择辞职陪同。 所以虽然孟雅是女儿的经纪人,但实际的经济大权都在她的大姑姐那。 “她爸不行,就是那种不学无术的靠老婆的男人。”林小园这么和戎真吐槽过。 “没事,您客气了。”戎真说,“小窈没事吧?” “没事、没事,拍戏嘛,总会有点意外。”顿了顿,孟雅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小窈最近状态不好,多劳您费心了。” 戎真说:“孟姐,你太客气了。” 孟雅闻言淡淡地苦笑了下。 戎真在她身上看到了熟悉的,为人母身上常见的怯懦的真诚,一直担心孩子,时常痛恨自己没有能力保护孩子, 很快,戎真明白了孟雅的笑容深意。 第二天拍摄结束,戎真去休息室拿漏下的薄外套,室内有人,她推开门后,里头说话的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坐在长桌边的程朗和阮孟窈齐刷刷地抬头看向她,还是小朋友先和她打招呼:“戎姐姐。” 戎真自认为亲切地笑了笑,拿上自己的外套,余光瞧见了桌上摊着的本,估计是在做作业,不免感慨如今童星们的不易,既要学习还要打工。 就是不知道程朗在这做什么,他学生时代成绩可不怎么样。 但转念一想,只是小学程度,年过三十,应该也还能应付得过去吧? 她这么想着,穿好外套后却凑上前仔细瞧了瞧,随手拿过一旁的英语作业本,快速查看了一遍,从批改情况来看,基础一般,勉勉强强。 她看阮孟窈身体绷得紧紧的,脖子一动也不动,不禁问道:“我也有这么可怕吗?” 阮孟窈弱弱地摇了摇头。 “程老师能教吗?” 程朗一点没有被攻击到,反而对阮孟窈说:“英语作业要不让戎真老师教你,她英语很好。” 他的语气态度如常,似乎这是一件非常理所应当的事情,反而是阮孟窈看看程朗,再看看戎真,没能掩盖那一丝情不自禁的抗拒。 戎真挑了挑眉,就这么在阮孟窈的另一边坐下。 她再瞄了眼阮孟窈正在订正的数学卷子,说:“你先写吧,做完英语作业我帮你看下。” “……好的,”阮孟窈多看了她两眼,“谢谢戎姐姐。” 她话是这么说,戎真却察觉到小朋友不是很高兴,休息室里的气氛比她刚进来时低了两度,不过她也不在乎。 等待的过程中,戎真闲得无聊把阮孟窈的英语课本都大致浏览了一遍,和她读时已经完全是两本。 让戎真有点奇怪的是,阮孟窈的英语课本很新,像是刚买的,上头的笔记也像是刚补的,还没补全,要说是她没有认真上课,但她的作业本是认认真真写了的。 翻到最后的单词表,两个大大的字母涂鸦赫然映入眼帘,一面一个,合起来就是一句骂人的脏话。 戎真也是长大后才明白,侮辱、咒骂的词汇其实非常贫瘠,且千篇一律,远不及赞美的话语丰

富动人。爱你的人总有更新颖的比喻和形容来让你相信自己的可爱,但太多人没听过,自然也没学会,反而都受到过前者的伤害,然后也去伤害别人。 从来没与什么无师自通。 戎真看着低头全神贯注写作业的阮孟窈,合上本,再和程朗对上目光,忽然之间,她明白了阮孟窈对程朗的亲近。小孩子可能有类似小动物似的本能,能够天然分辨出好人与坏人。 他变了,但还是程朗。 戎真想起她十六岁的那个秋天,有一个马上就要离开的陌生人,不厌其烦地劝她不要逃课、好好学习,许诺她如果考上一中,就给她寄礼物。 直到现在,戎真也再没有见过比程朗还多管闲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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