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皇位更迭,几千年来打着灯笼也难以找得出。进忠牵着卫嬿婉的手,不,是圣母皇太后的手,犹如在梦中。 皇帝发丧还不到一个月,永琰已经上了好多天的朝了。 他还没来及大婚,不过已经定下了喜塔腊氏为皇后,就等着孝期过了办喜事。卫嬿婉在宫里除了需要避开点如懿之外,暂时没有别的事情需要担心。 “进保手里的人都留给官保了?” 卫嬿婉在意那悬在心头十几年的粘杆处,看到进忠点头才算彻底放下心来。小柳儿用回了自己的本名刘官保,喜滋滋地陪着永琰每天上朝。 “进保就在紫禁城的宅邸里住下,官保说要给他养老。”进忠拉着卫嬿婉的手有些出汗,继续说道:“我这些年设计了些房子样式,也不是急,只是想你现在看看有没有喜欢的,我便去张罗。” 卫嬿婉恍然,早看见进忠来的时候手里带着个盒子,原来是这个。她打开来看,这些房屋有的疏朗,有的精巧,都很好。她点了一处青砖白瓦的,进忠即刻说道: “这个凑巧建好了,就在圆明园旁边。” “这个也不错。” “这个在京郊,香山边上。” “那这个和这个呢?” 进忠眼睛弯弯地笑,说道:“不巧也建好了,就缺个天仙进去暖暖宅子。” “和着你这么有钱,那些地契呢,都交给我。”卫嬿婉伸手,不意进忠拿过盒子,从夹层里掏出一叠地契,放在她的手心里。 “常言都说男主外女主内,这个合该交给你。” “陈进忠,你的意思是要娶我?” 进忠没听过卫嬿婉喊过自己的大名,心软成暑天糖葫芦上的糖浆,情丝一缕一缕,像顽童在阳光下随便挥洒的糖画,包裹住了他整个人,再也挣不开。他一把抱住卫嬿婉,控制着眼泪,不让它毁了自己的告白。 “如果你愿意,卫嬿婉,我想娶你。” “好啊。”卫嬿婉和他在无人的大殿里把整个拥抱加深,好像这样彼此就不会在任何一个时间里失散。良久,卫嬿婉笑着说道: “我还是喜欢圆明园边上的那套,咱们找个由头去看看吧。” 没人对太后的行为有什么异议。李玉虽然恍然大悟进忠凭借什么进了永寿宫,但他已经在翊坤宫里当差,对愉太妃与太后的行为都能做到不言不语,何况这些事情。 永琰晓得自己的母后是什么怠惰模样,不疑有他,甚至还派人为卫嬿婉掩饰。自己从小到大都没见过几次先皇,虽然父亲走了是难过,但拉着母亲一起伤心非孝子所为嘛。 何况北方流离失所的工人迎面撞上旱灾,这样的大事处理不好,难免激起大事。洋人重新伪装卖进来的烟膏也得查明流通途径,这种流毒无穷的东西不能任由它存在下去。 永琰恨不得连夜多长出两个脑袋一起思考,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在他登基的当天,荣亲王与十阿哥联袂而来,顺理成章地拉过来一起干活。 在各方知情或者不知情的纵容之下,卫嬿婉和进忠第一次这么轻松地离开了紫禁城。那南方才常见的青砖白瓦,突兀地建在圆明园边上,却叫两个人那么欢喜。 春蝉和王蟾也跟着,除了远处跟着的侍卫,院门一关,便再没有外人。卫嬿婉早为他们做了打算,但两人习惯了宫里的日子,一时不知道去做什么好,于是先这么继续侍候着。 此时两人自去安排住宿,进忠拉着卫嬿婉的手,在这处几乎照搬了园林风光的大院子里逛起来。 “这些水景你花了多少心思,竟然还是活水。”卫嬿婉蹲下来,伸手拨弄两下水面。那水清澈可爱,底下游鱼都看的一清二楚。 “这底下通着圆明园的池水,本是天然的小泉眼。”进忠弯腰守在卫嬿婉身边,怕她踩空了掉下去。坚持不了多久,腰眼便酸的很,借口带卫嬿婉看亭子,赶紧拉着她离开。 卫嬿婉先是没反应过来,见他维持不了那份走路的优雅姿势,坐在亭内凳子上,这才笑他老了。进忠见被戳破,也不管面子不面子,说着当差总是弯着腰,不老也带几分病,哄得卫嬿婉蹲下来给他按按腰。 园子虽然大,一下午也就看完了。一应杂事都有下人在做,连春婵和王蟾都没什么好做的。进忠和卫嬿婉用过了饭,都觉得精神头过了,便牵着手回主屋歇息。 两人并排坐在床沿上,靠在一起,不需要思考任何事情,都觉得是从未有过的宁静。 “嬿婉,今天算不算良辰吉日?” 进忠忽然冒出一句话,把卫嬿婉说的一愣。她腾地一下脸红,慌了手脚,锤了进忠一下,嗔道: “想什么呢
!” 说完双目学着进忠那般,眯起来看人,笑道: “没有花烛,没有凤冠霞帔,你拿什么娶媳妇?” 进忠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当着卫嬿婉的面慢慢悠悠地起身打开柜子,从里面摸出一对龙凤花烛。 “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样式,就请绣娘做了好几套。” 卫嬿婉被进忠拉起来,站在柜子前。那里一片红色的海洋,摆满了满汉两族各色嫁衣。她看出有的样子确实旧了,想是进忠准备了许多年。 进忠变魔术一样,又抱出几个妆奁盒子。打开来,有的是旗头头面,有的是汉家首饰。各色种类应有尽有,都是卫嬿婉偏爱的款式。 “你今儿出门看没看黄历啊?” 卫嬿婉觉着自己一定是被财宝迷花了眼睛,所以看不清楚这些衣服首饰,也看不清楚进忠。她抹了抹眼泪,才看清进忠望着自己笑着说: “自然看的,今日诸事皆宜,上天无有什么是不应允的。” 进忠取出准备已久的合衾酒,彼此交杯共饮。这一番,无需礼告他人,只可叩拜天地。没有高朋满座,亦没有彩声祝贺。 两根红烛滴泪,焰火跳动在金银粉漆的龙凤上,把一对情人的影子打在窗户纸里,明月来作沉默的宾客。 那些漂亮衫子卫嬿婉穿了又脱,不厌其烦地将金蝶彩凤缀在鬓间耳畔。酒壶打翻,佳酿流在桌面又滴滴答答渗进地砖缝里。他们少年人般胡闹,闹够了方才抱在一处沉沉睡去。 醒来,窗棂被覆盖上阳光,锦被乱了滑在卫嬿婉腰间。她坐起来,长长的头发梢尾还卷着一束宝石缠枝的桂花钗子,花瓣细碎,不知浪费了多少和田玉料子。 她低头解着乱发,一根修长的手指凑过来帮着她。原是进忠觉浅,他三两下把那小小花枝解下,又给卫嬿婉披上衣服。 “这儿除了宅院,也没什么好玩的。咱们回京城逛一逛吧。” 卫嬿婉的提议让进忠放缓了给她整理衣服下缘的手,想了想才说道:“咱们离缉事厂远些,那边离宫里近,来来往往的人太多。” 避开那些熟悉的宗亲,也避开缉事厂相熟的街坊,卫嬿婉不着脂粉地跟着进忠满紫禁城里瞎逛。 进忠心细,在京城里置办了不止一处房产,两人逛到哪边,便歇在哪边,真像对寻常夫妻一般在许久没见的人间快乐悠游。 “种瓜还得瓜,种豆还得豆。劝人行好心,自作还自受。” 这一日,两人又是并肩走在街上,几个小孩拍着手,把从说人那里听来的诗句当儿歌唱着。他们跑得快,打进忠与卫嬿婉身边跑过的时候,差点蹭到卫嬿婉。 两人并不着恼,那几个孩子反不好意思,有一个胆大些回过头拱了拱手,便撒丫子飞奔走了。 “这都是跟戏台子学的么?听着虽然浅俗,但也不乏道理。” 卫嬿婉杂看的虽多,戏却看得少。宫里常演的都是大戏,左不过那几出,没什么太过新鲜的故事。 “这是从冯梦龙《警世通言》的《宋小官团圆破毡笠》里借出来的,说的和唱戏的都用。说的是一户姓刘的人家收留了落难的宋金,女儿也嫁与他。可惜宋金又得了绝症,刘家只好将他抛弃,唯有宋金妻子日日伤心。侥幸此人未死,还捡到了八箱金银,因缘际会成了巨富。试探出妻子原来深爱自己,于是皆大欢喜夫妻还家的故事。” 进忠在外时间多,听过一些,恰好知道。卫嬿婉听了只是摇头说道:“哪有这么巧的事情,顶多是两个人一生一死,阴阳两隔罢了。” “这是劝人莫要嫌贫爱富的善,确实少了几分合情合理。不过老天爷确实变幻莫测,你我的事又怎么说。” 进忠忽然很在意这个事情,颇有感慨。但他习惯了把事情放在心里,只自己消化着突如其来的不适感觉,笑着带卫嬿婉找间酒馆听人说去。 “二楼特意给女客留的位子,咱们去上头坐着,也清静没什么人。” 这年月少有卫嬿婉一般丰盈秀美的女子,进忠担心招了浪荡闲汉的眼睛,也熟悉这些酒馆的揽客路子,于是带着卫嬿婉上了楼。 他们挑了个僻静位置,邻桌无人,远远地在窗口边上才有个男人坐着。 “这少年在戏班里气不过,攮死了轻薄他的大官。心头发苦,只得连夜出逃。这一路心若油煎,渺渺茫茫地来到一处尼姑庵前,已是精疲力尽。” 这是个新鲜的故事,众人都屏息听着。 “等他醒来,见到的不是菩萨的脸,只有一个干干巴巴的矮个子老尼,背后一张南海观世音的画像,都已破旧泛黄。少年见了恩人,自然说尽了好话。他生的俊俏,
嘴又如抹了蜜糖,一来二去勾动老尼的心思,却是不好下手,只叫自己的小徒弟去将少年拉入彀中。” 卫嬿婉没听过这种直白泼辣的故事,兴致勃勃地往下望。进忠见她不羞恼,才放下心,他哪知道今儿正赶上说的说荤话。 楼下男客笑的愈发大声,那些只花了几个钱特意来听的,更是把骨子里的粗野都化成大笑,配合着各色荤话和说人一唱一和。 故事说到少年在庵里几乎被耗干了精血。这一日被个胖尼姑带到房中,他见桌子上四个素菜,一碗大米饭,也不挑剔通通吃了。末了发现每盘菜底下都是一块肥肉。感情是尼姑在说那档子事没有不同,都是一模一样的肉。 店里的气氛更加热闹,故事里的少年也愈发悲愤。他惦记着那纯情的小尼姑,更害怕自己死在尼姑庵。两个天真男女互通了心意仓皇出逃,却又失手杀死了老尼姑。 “这也是善吗?这一对小情人怕是要糟。” 卫嬿婉听的入了神,皱着眉猜起结局。连那些粗俗的汉子都弱了声音,听着说人继续讲着。 少年要躲昔日大官的眼线,拿出扮青衣的童子功。而小尼姑不曾绞了头发,又常被师父带出去应酬扮作清俊男子,作为勾搭嫖客的引子。于是两人日常颠倒了性别,也勉强过的下去。 可惜纸里包不住火。小尼姑的相貌惹了人怀疑,有那龌龊的人借酒摸出她的身份,勾出这一桩奇案,一对有情人双双上了法场。 这故事先喜后悲,纵是那些素日逞凶的汉子也不免眼酸。 “晦气,老子来听个都不痛快。你得说段热闹的,不然爷爷要打你。” 人群里有人不满,剩下的就跟着起哄。说人大摇其头,在将要挨打的前一刻开口说道: “说不知哪朝哪代,哪地哪国,新主登基之时照旧俗做祭祀。这旧俗也不知哪年哪月传下来,不仅要将三牲献祭天地,更要以战马为祭,好保此国武运昌隆,四海升平。 不想从那漆黑的坑里,跑出一匹黑马。黑马本已被砍断头颅,不知因何复生。只知那披洒洒细密密黑鬃毛幻作乌蒙蒙松蓬蓬一头长发。赤着脚,着烂衣,一个绝色的黑衣女人跑进了城外荒林。” 卫嬿婉和进忠互相看一眼,都知道他化用了先秦时褒姒出生的典故,不知要讲哪一朝的红颜祸水。 那说的却一拱手,道一句天晚了,即刻收摊。顾客们没什么异议,毕竟不知不觉间,夜色已降下来,也该各回各家歇息。 进忠和卫嬿婉点了些饭食,用完才慢慢地晃回住处。胡同里已经没什么人往来,月亮照下来,别人家院墙里的斜枝树影打在墙上影影绰绰。 “不太对劲。” 进忠皱了眉,下意识将卫嬿婉护在身后。不甚干净的院墙上有些新鲜的黄土,几枝新落的竹叶落在地上。 “走这边。” 卫嬿婉不明所以地跟着进忠走近隔壁的院子,原来这两个院落都被进忠买了下来。 “这儿能看到对面院子里面。” 进忠显然经历过这种事情,轻车熟路地拉着卫嬿婉钻进靠墙的一小片树丛里,从取下墙上的一块砖石,指着那洞小声说道: “这是留的猫眼儿,只能从这边单向地看对面院子。” 院子里果然有个人,一看便是男人。那人在院子里静静站着,等了一会儿见没人进来,反应过来自己行迹已露。他也不犹豫,大踏步走到院墙边翻身上去。 卫嬿婉和进忠贴着墙根站着,避开他的视线。那人果然是冲着找人来的,以为进卫二人跑了,于是跳下墙头匆匆离开。 等了许久,两人才心慌慌地钻出树丛,把这辈子得罪过的人想了个遍。若说亏心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实在太多,摆在明面上的无非是卫氏的生意与缉事厂的权柄。 “永琰已经批了你辞去职位的折子,那么他是冲着卫氏来的。” “不论如何,他能找到这处宅院,必定不是为了求财。也一定看到了我俩的模样。” 进忠话未说完,神色剧变。卫嬿婉心里一突,身体已被进忠护住。一个黑影从墙头跳进来,冷笑一声,蒙着面只露出眼睛盯着两人不说话。 “兄弟是哪儿条道上的,不妨明示。” “我家主人不想打扰太后娘娘和进忠大爷的雅兴,只是想借点银钱花花。” 那人语气轻佻,眼神在进忠与卫嬿婉之间放肆地绕着,不见多少震惊,只有猫追耗子般的兴味。 进忠的心陡然往下一沉,冷汗浸透了衣衫。卫嬿婉多少年没出宫,谁能这么准地认出她来? “他要多少银子?”
卫嬿婉一边发话,一边拉了拉进忠的手掌,半个身子侧站着隐在他的背后,衣袖垂落遮住了她和进忠的手。 “多少银子在下做不了主意,想请太后娘娘跟我家主人详叙。”那人一步步走过来,见进忠原地不动,而卫嬿婉缩头乌龟般躲在进忠身后,一把推开进忠伸手便来抓卫嬿婉的手臂。 “砰!” 两声几乎叠在一起的枪声,男人的身前身后均被开了一个血洞。进忠和卫嬿婉极有默契地掉头就跑,两个人向着不同的方向退了十几步才停下。 男人死的太快,肺里满是血,让人听不清他的临终遗言。两人静静地等着那人不再挣扎,呼吸停止许久,才走上前去。 进忠伸手在男人胸前轻拍,有纸张的声响,他掏出来几沓纸,借着月光看了个开头,手随着心抖了抖,纸张脆响。 他忽然觉得很累,干脆坐在了地上,浅笑着把那几张薄纸递给卫嬿婉,还叮嘱她别害怕。 勾结成奸、挑起大清与北国之间的国战、戕害皇子、毒杀皇帝。紧接着今日下午听到的那一段故事,这些年对的错的、真的假的,全都安在了进卫二人身上。 “咱们两个,祸国殃民的奸宦妖妃。”卫嬿婉陪着进忠坐下,抱着膝盖靠在他的肩膀上。纸张被揉成了掌心里的纸团。 “应该是玉氏发现了祥瑞的事情。进忠,你走吧,往南边去,远远地避开他们。” “夫妻本是同林鸟,没有单飞的道理,你要是为永琰想,就不要推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