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过微微一哂,“人生而无名,父母师长始赐名。营营碌碌为此,太不上算。譬如清浊,本无分定,何必自证?老师若也惧流言与声名,当日在玉清宫,便不会动手打梁王。” 晏相公澹然一笑,“我并不是圣贤,周公恐惧流言日,我等也不能免俗。”他顿了顿,看向裴用,“当年我于资善堂,授官家与你的是圣人章。你加冠之时,我将‘明引’二字送你为号,愿你我共勉之。” 他眼中有向时华彩,“你爹爹一生清正,为国为君而死,当得起一个‘明’字。《诗》说,‘学有缉熙于光明’。如今分别,往后山长路远,相见甚渺,我只与你说一句,慎而守中,勿负此名。” 裴用朝他深深作礼,坚定又郑重,一贯渊默的眼中泛起水光,“老师于我,是师是父。此番老师离京,官家无法亲来相送,学生惭恨,也只能送老师于此,往后再想像先时一般聆训,又不知是何年何月。” 人生山长海阔,车马匆匆。也许自此一别,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晏相公却并不悲伤,微笑着聆听,看着眼前的人,仿佛也透过他看见了资善堂授业的那段岁月,彼时也是一样的好春光,窗内的稚子尚且年少,却极为认真,低头握笔习。 他方才特意想见一见郗三娘,实是代老友见一见后生。故人仙游屈指十年,她大爹爹过世的时候她才刚满七岁。他也算代他见证了她的长成,郗公泉下有知,应当能感到欣慰吧。 君与友,该尽心都尽够,再没有什么放不下。人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也有自己的路要走。东京城承载了他的青年与他的暮年,他的酒酣耳热与他的得失筹谋,心中悲喜既可厌离,酒筵已散则理应作别,强留无益。 春景熙熙,岁序嬗递无声,光阴总将人抛却于后。 他转过头,颇为郑重地整理袍袖,朝禁中的方向作揖,“官家盛情,小臣无以为报。此番于漩流之中托赖保全,愿我君千秋万岁,天子圣明烛照,照彻大千似水,照彻生民万姓。” 一帆江去,烟波微明。裴用在江风中沉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向来是这样的性子,也许是因为打小就没了爷娘,给先帝接入禁中做十一大王的伴读,禁中规矩森严,行止举动皆要万分仔细,才养成他如今于人情上的淡漠,做事有条不紊,无有不周全。只是太缜密,太周全,没有剧烈的情绪起伏,反倒像庙里供起来的菩萨。 说起这个,打小就在他身边跟着的三多很有话说。那时尚在怀远,他们家公爷长得斯斯,甲胄穿上却莫名的很有英气,三多没什么学问,可每每看见他与那群粗犷的将帅们坐在营帐里喝酒,总会想起一个词——鹤立鸡群。 可以再稍加修饰描述一下,应当是不解风情。 其实那群官妓们不是不美的,更有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异域美人,纤细腰肢浓妆裹,一双眼睛几乎柔得能勾人,总是款摆着款摆着,就朝你抛来个媚眼,秋水盈盈,看得人几乎要酥倒过去。 这种应酬难免,不比在上京斯,那都是粗犷的武将,左手右手搂着美人一阵儿猛亲,划拳倒酒压下去,那些美人便很识趣地低哼轻吟。起先三多看见还会脸红,后来看得多了,也就厌倦沉默,甚至有些反胃——毫无感情,全是技巧。 明明很浓烈的风月场,他永远是端坐上席稳如磐石的那一个,一个人跽坐着喝些酒,仿佛那些动情撩人的低吟与帐外呼啸汹涌的风声无异。的确有人试图勾缠他,三多至今还记得,前来倒酒的女子熟稔却又故作无意地跌倒在他怀里,绵软一双手攀附他的脖颈,娇滴滴唤了声“大将军”,他也不说话,冷冷垂下眼看着她,盯了半晌,盯得人心里发麻。那女子只好不尴不尬地起身,默默捧着酒盏退下了。 所以三多有时候也忍不住思考这个问题,自家公爷与女人方面如此冷淡,到底是不喜欢女人呢,还是没开这方面的窍,还是……有什么隐疾? 不过这话是万万不敢在他面前问,也万万不敢提的。他自己都不在意,作为主伯贴心贴肺的好忠仆,干嘛咸吃萝卜淡操心,非给他找不痛快? 也难怪郗家娘子听见他自报家门,声音顿时冷淡了几分。先前总听人说自家公爷臭名昭著,在东京城的贵女圈里早已经传开了,今日一见,方知坊间传言,还是很负责任的。 三多估了估时间,忙回,“公爷,官家特意嘱咐,让您送完晏相公,早些去福宁殿复命。咱们家去还要换衣裳,够折腾人。您略站一站,就该动身了。” 裴用微微颔首,在转过身来的间隙,忽然看见刚刚郗拙那一家子簇拥着一位老太太,边说边搀着上马车。寻常人家大多都如此,父母兄弟俱全,纵然有些争执,聚在一起也很是热闹。 他心中忽然生出一点点不同的情绪,说不清是什么,促使他顿住步子远观,也只是片刻,便敛目转身离去。 <
> 那样好吗? 也许很好,也许各有各的烦恼。他从来没有拥有过,无心知其苦乐,早就习惯了。 他入福宁殿时,官家正在东边阁子里与圣人闲话。案头却不似寻常点的御制,金凫炉里青烟袅袅,别有股青和味道,令人无端想起数日前的那个春夜,他从禁中赴宴回来,与几个宗亲勋贵们一起,策马经过樊楼,偶一仰首。 他赶忙压下那些飘渺思绪,向官家与圣人问安毕,便有宫娥替他搬来交椅,坐在官家下首。他眉目平和,如往常一样客气道谢,这才抚平袍袖,屈膝在椅上占了三分。 官家看见他这样子每每来气,有时候是气他,有时候是气自己。这种人油盐不进,规矩礼法讲得比禁中最积年的嬷嬷还要好。他有时候也在想,自己如此放心他,有多少是因为他是从小到大自己的伴读,有多少又是因为他这种不显山不露水的脾性。因为足够严谨克制,才能让人足够放心,把手中紧攥着的权力,分一些给他。 而他刚来禁中时仿佛就是这样的性子,纹丝不乱,便是自己偶尔犯错,夫子要打他的手板心,他也仿佛从无怨怼,更没有呼过一声痛。为君者需要这样的好臣子,可论起私心,自己却往往不敢再细想。 官家见他接过宫娥递来的茶,待他匀平些气,才问,“晏相公一应都好吧?” 裴用忙搁下茶盏,颔首道,“回官家话,都好。临登舟前感念官家深恩,愿圣君千秋万岁,照彻大千微尘。” 官家垂眼,以手抚上膝头云鹤暗纹。浩荡天光倾泻其上,照彻阁子里的角落,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在资善堂读的某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一边想什么时候能再逃出去玩,一边又忧心于该怎样应付先生下午的讲试。 “当年你与我一同在资善堂读承晏先生诲,不敢说圣明烛照,只能说心向往之。愿心胸光明磊落,纳得下大千微尘。”官家微微一笑,因是背光而坐,便总觉得他面目看不分明。君王向来需要这样的不分明。 官家顿了顿,目光落在他身上,若有所思,“亦愿众星来拱,襄我政德。” 这样的考量来过无数次,为人君者在每有犹疑的时候,总要顺着心意敲打敲打,不敢交付完全的信任,因而也渐渐没有最亲近的人。 裴用眸光清明,坦荡相答,“先生临别前亦叮咛臣,慎而守中,勿复明引之名。官家德辉普照,便是臣之光明。” 客套话说完了,表忠心表完了,一时间阁子里默然无话。官家很心虚,一个劲儿使眼色给坐在一旁喝茶的圣人,圣人却垂眼喝茶,连眼风儿也不给他。 官家着急,以袖掩唇轻嗽几声,圣人才慢悠悠搁下盏子,瞥官家一眼,“你们别说起这冠冕堂皇的话,明引打小跟你长大,学了夫子章,又不是教人这样说话!” 圣人才肯十分殷勤地看着他,“昨日大长公主到慈明殿陪大娘娘说话,将她家的宜春郡主也带来了,我远远看着,那模样品格真是不错!又到摽梅之年,只是不知道定了人家没有?” 官家故作沉思,简直是明知故问,轻哼一声,“大娘娘传你去说话,你眼风不看她慈颜好不好,成日家心里担的是保媒拉纤的心。便是没定,你又如何?” 圣人勾唇,夫妇两个很有默契地换了个眼色,话锋调转,殷切地看过去,“明引啊……” 裴用眼角一耷,依旧是恭敬平淡的声调,“官家、圣人关心臣的婚事,臣感念万分。幸得官家、圣人照拂,一路扶持臣至今,日思夜想酬报天恩,不敢有它念。更何况臣本粗人,资质鄙陋,就不必坏人佳姻,唐突小娘子了。” 圣人一口气上不来,便是这样的容貌,这样的身量气度,还口口声声说什么“资质鄙陋”,四个字不知要甩死多少东京郎君。其实当年圣人就有想为他保媒的打算,八字刚准备画一撇,他倒好,当堂向官家请旨,上怀远打仗去了。 圣人当时听了,捶胸顿足。禁中作养出这么温润的郎君,扔到一群抠脚大汉里头,跟玉白菜被猪拱了一样。谁成想他回来之后,非但没有沾惹上腌臜气,反倒多了些从容与澹宁。也许是生死风月看多了,如果说从前的他有璞玉一般的气度,如今的他,经过漠北风霜磋磨,反倒更添温莹,如风入松,如玉宇澄明时的皎皎月光。 圣人笑得人畜无害,十分温和地问,“你安心,我没有旁的意思。咱们上京女儿各有风采。譬如武平侯家白二娘子,温和淑达,定国公家郑三娘子么,聪颖活泛。我时常想帮你留意,又不知道你心向哪种,贸然反倒不好。明引,你觉得呢?” 他仿佛沉思了很久,官家屏息凝神,圣人满心期盼,都等他一个答案。谁料他只是温和一笑,“都是人品贵重,家风淑良的小娘子,臣怎敢贸然评判。” 不轻而易举评判女子,连圣
人都有些感慨,默默看一眼官家,官家唇角按了按,心虚扭过头去,恍若未闻地托盏品茶,“咦——今年进来的春茶还不错。” 圣人犹不死心,却也知道催逼他太紧很没用意思。本来就是这么个清心寡欲的人,在男人堆里摸爬滚打了这些年,男女之间的事儿初初看觉得挺有意思,见多了反倒少了含蓄蕴藉的情愫。何况赳赳武夫懂得什么温柔?一送一提只顾着自己受用了,没把他逼成分桃之癖就大不错了。 圣人想了想,心中灵光一现,搬着指头来数,“下月神仙们轮着诞辰,我想着春闱不远,此番怀远战事虽然大捷,到底也有伤亡。便命人在普照寺做几日法会。届时京中或有所请所求的皆可去请一请福泽。你必定是要去的吧。” 话说到这份上,再没有推脱的理由。何况这几日拜谒的人几乎要踏破门槛,本以为回京那几天热闹热闹也就够了,谁料一而再再而三,竟然一发不可收拾。方才官家这话,依然存在些敲打之意,去普照寺里小住几日,避避风头,未尝不是明善之策。 裴用还是很懂得什么叫从善如流的,起身提袍,颔首朝圣人作礼,“臣敬遵懿旨。” 眼见小黄门把他引出福宁殿,官家吊着的一口气才缓缓松下来,扶额煞是痛苦,“他本来就恁么个人,你还让他上庙里拜菩萨,滚滚红尘,偏拜什么菩萨!你是非让他混成活菩萨,到时候善男信女不拜别人,啊,你把他请到普照寺去坐着得了!” “我刚看你的时候你做什么心虚?”施皇后也不恼,少年夫妻做到今日,没人比她更懂当今的脾气,“你又何苦来说我。哪一回明引入禁中,我不是眼睁睁看着你把话谈到无话可说。我说官家!福宁殿和垂拱殿长得并不一样,您别看错了眼,上朝时讲一些善政大道也就罢了,下朝还叨叨不休,普照寺念经的大和尚见了都得尊您一声老师。” 官家嘟嘟囔囔,好在寻常帝后二人在阁子里闲话时,身边除了极亲近的内人与黄门,是没有旁人在屋内伺候的。官家连忙按下手,说你小声点,“我不要面子的吗?” 他越想越委屈,为自己辩白,“又不是我非要如此,我为这事愁得头发都白了几根,生怕他送不出去,我对得起谁?” “他俨然往我跟前坐,这么久没见了,自然难以乍然就熟络得和从前一样。”他抚着心口,现在还心慌,“我就莫名想起小时候在晏先生跟前背,怎么搞的!比我小许多,倒养成这种气质。” 圣人撇撇嘴,“那年他请命要去怀远,我说了八百回,我说满朝好郎将岂止他一个?别让他去别让他去,你非听他的,说好男儿一腔热血志在四方。现在好了,”圣人摊手,“是志在四方了,回来混成什么样了!孤苦伶仃的,身边连个体心知意的人都没有,说话也变得这么假模假式,真没意思。” 圣人替他得出结论,“所以身边还是缺个知心人啊!不然脑子里那一窍开不了,人生总是缺了些什么。” 虽然她这话里多少有些自夸的味道,官家还是很默契地承认了。颇有些悔恨,急得拍手板,“那怎么办!你还让他去上香!上香上香,不仅不开窍,熏得脑壳都得要昏掉了!” “上香才好呢!”圣人了然一笑,胸有成竹,“官家想一想,先不谈开法会,单说下月春闱,郎君们要应考,家里总有家眷吧?饶是再不济,家里老太太们虔诚,普照寺香火旺盛,老辈盼着小辈兴旺,去祈愿祈愿,不就……” 官家似懂非懂,两指一错,顺过她的话头,“哦,就对上眼了。” “我不是说他和老太太对上眼。”圣人惆怅地叹了口气,“你都不知道,他在外命妇里名声有多差。” 官家很认真地附和她,“我知道,因为他在御史台嘴里,名声也不大好。” “那你觉得他此番,到底能不能遇到称心合意的小娘子?” “阿弥陀佛,”官家双手合十,显现出祭天时都未有过的虔诚,“神天菩萨保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