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是鬼吧!虔意浑身打了个激灵,赶走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谁大半夜跑到后花园来遛弯?家长们都在棚子里守灵,道场法事都已经办完了,更没听薛娘子说晚上花园里还有别的仪式。凉风嗖嗖,吹过枝叶,跟在静空中挥鞭子一样,发出“呼棱棱”的声响。 虔意勉强稳定下心神,告诉自己不要慌张。若是老天听见她先前的一番心声,送了个人来带她走出黑黢黢的后花园,她一定感激菩萨一辈子。若是真看到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她虽然很想念大爹爹,也比较惜命。人世间还有那么多俊俏的郎君她没有见过,那么多好吃的糕点果子没有入口,还是不要太过激烈,以免引起对方的注意。 亮光在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缠满薜荔女萝的假山那端遥遥传来一个澹泊的声音,似乎还有些耳熟,“谁在那里?” 首先是个人,还是个男人。 此时不出声就更会惹人误会了,底下人一张嘴有多利害她是见识过的。脑子里飞速想过好几个念头,觉得怎么出现也不如鱼死网破来得利索。若是此刻还惦念着自己是高门贵女而扭扭捏捏,估计对方早就想入非非了。 虔意深吸一口气,提着食盒闷头闷脑冲出去,嘴里嚷嚷着:“什么人!” 石子路滑,一只手堪堪托住她的手肘,稳而有力,让她找到支撑,不至于滑跌。 那声音仿佛就在耳边似的,低沉和缓,带着些绵绵的酒气,“是我。” 待她站稳,他便将手收回去,宽袍行云流水,在飒飒响声中磊落至极,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且不说什么佳人遇才子,不是才子也就罢了,还是个斯豺狼。虔意闷闷垂下头,下意识与他拉开两步距离,声音里是遮掩不住的失落,还带着些委婉的讽刺,“公爷,您可不可以不要这么神出鬼没,您属土行孙的么?” 裴用哑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位郗家娘子仿佛和他是生来的不对付。从码头初见开始,到后来她与长兄来府上晤见,基本上没给他什么好脸色。如今就连好心好意扶她一把,都要被她这般阴阳怪气。 也就是元宵夜那天在船上,兴许是吃人嘴短,她才肯对他脸色好一些。 他打量她提着的东西,一个食盒,一盏灭了的灯,便知道她应该是与自己一样在花园里迷了路。东京城这几年风气大变,士人造园修林都讲究个山重水复疑无路,到了晚上,灯火稀疏,踏破铁鞋无觅处。 他冷笑一声,傲然扭过头去,为自己辩解,“从禁中赶来,喝了些薄酒,故往后园行散。不想撞见了小娘子。” 他顿了顿,颇为顽强地纠正她,“小娘子,我属马,不属土行孙。” 话音刚落,她的脸色显而易见的更不好看了。 他也不知道是哪里冒犯了她,两下里不说话并不好,问题不是靠沉默来解决的。他又觉得头疼,长至今二十余年,从禁中到怀远,他自认为人情世态也见了个七成,没料想单单就遇着她一个,让他束手无策,不知道该怎么打交道才好。 虔意老早就打消了求他带着自己出园子的念头。虽然这人看着可靠,行止作为那是没有一样踏实落到地上。纠结属什么很重要吗?难不成属鸟还会飞不成? 男人啊!总喜欢在这些奇奇怪怪的细枝末节计较。 何况这还是个喝了酒的野马。 犹记二哥哥每次从外头喝完酒回来,那摇摆得叫一个六亲不认,恨不得立时在自己屁股上绑两个炮仗,就要去追随那一飞冲天的万户大人。 心有余悸,当真是心有余悸。两厢对比分析,好像跟着他更为危险。她便正一正神色,声音难得地客气起来,“公爷先走吧。” 他眉眼闪过一丝讶异,很快便从善如流,袍角微掠过地面,徐徐走在前面,离她二三步的距离,“也好,请小娘子跟着我。” 夜风不疾不徐,吹过满园岑寂,安静得只有虫鸣。四野寂静,不远处的一盏灯捧出琉璃火,照亮着脚下方寸之地。 扰攘了一天,此时此刻方才安定下来。推拒无法,便谨小慎微地低着头跟随在他身后。 仿佛彻头彻尾天地间就只有他们两个一样,石青色的靴底规律地擦过地面尘沙,偶可窥见其上回旋着的银线花纹。 她终于忍不住,好心好意提醒他,“公爷,我们已经经过这里八回了。”压低了声音,拉高了鄙夷,“您是不是也不会走?” 真尴尬,被她发现了还要装作波澜不惊的样子。本来与她同路,就是看她与薛娘子要好,想必这后花园她是会走的。没料到经过每一个岔路口她硬是一声不吭,他只好跟着感觉走,今天感觉似乎不是很准。 以前十万大军压城都没这么慌张过。裴用不敢回过头看她,希望以此维持他尚且高大
的形象,声音也是一丝不虚,信手拈来般信口开河,“我刚在园中散步,不慎掉落了个荷囊,那是我珍重之物。”他顿步,故作十分为难的样子,“小娘子很着急?” 虔意很诚实,“是啊,很着急,特别着急。” 晃悠这么几下,炉子里的板栗芋头都熟透了,能不着急么? 裴用便顺势将灯一转,坦坦荡荡地走向另一条路,背影仿佛有种如释重负般的潇洒,连步履都轻盈起来,“那我不找了。” 虔意见他为难,忽然就念起他的好来。譬如那日初初拜谒他,自己确实有些过分,他也没有追究——至少没有把她的所作所为在爹爹娘娘面前告状,更没有来家里兴师问罪。 再者那日在汴河上,到底也是他帮忙解围,不然真跟着二哥哥到画舫上,走了一个赵珙,说不准还有第二第三个赵珙。 她心里软了三分,更有些过意不去。悄悄抬眼打量他背影,虽然他声名不太好,但是态度还是不错的。也许并没有陈且且说的那么不堪,浪子回头金不换嘛。 于是紧跟着问,“是很要紧的荷囊吗?” 裴用沉默片刻,似乎没料想她还会执着于这个问题,便轻轻嗽了一声,温和中带着三分遗憾三分懊恼,“是自幼带在身边之物,用得惯了。遗落也无妨,小娘子不必挂心。” 她心里更着急了,打小带在身边的物件亲切,陪伴久了就跟亲人一样。她垂下头,似乎是在下保证,“大概长什么样?公爷放心,我请薛家姊姊着人找一找,必不会声张。若是能够找到,一定想办法送还给公爷。” 真是骑虎难下,颇为棘手。必然不不能明说那荷囊袋子是什么模样,不然无中生有,依她这信誓旦旦的样子估计掘地三尺也要替他找出来。他侧目,将自己半边身影隐入浓稠的夜色里。伸手在腰间触见个荷囊,略微比一下尺寸,方才舒眉道,“两寸有余,无甚特别之处。” 男人家的东西,任谁拾去了都影响彼此声名。偌大的园子里每天走过百千人,谁都有可能遗落荷囊。他说得朦胧一些,到时候真要找出什么,也好有不认的余地。 他淡淡道,“还是不要声张为好。” “知道了。”虔意心里默默记下,照旧跟随在他身后走。只是再遇到岔路口,会很柔声地提醒他,“公爷,右边走过了。” 裴用暗暗揩一把汗,趁她话音刚落,立马调转话题,“听闻这阵子,小娘子与哭丧娘子们颇有龃龉?” 不提还好,讲到这个她简直是气不打一出来。她从没想在他面前立什么娇柔形象,恨声道,“那些忘八老虔婆!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借伏大娘子撑腰,把郡公府当做金山银山来搬!什么蠹虫?薛家姊姊已经将钱一早结过,她们三番五次当着众人的面、借着哭丧的由头找薛家要钱。我一时气不过,就与她们理论,用梳篦扔我也就罢了,竟撺掇伏大娘子闹到薛娘子跟前去,数落主人家的不该!我呸!” 裴用闷声笑了,“闺阁淑致,小娘子是一点也不沾。” 虔意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有些太嚣张,连忙敛起眉目,声音都放柔和了几个度,怯怯捏着腔调道,“公爷,我是一个愚笨之人。我年龄小,见识浅,不明白,没遮拦。” 说着说着真委屈起来,那梳篦没头没脸砸过来,十余年从没受到这样的委屈。妇人们咄咄逼人,张嘴巴数落她的不是,面上虽然镇定,心里到底还是害怕的。 这些事不敢和别人说,就连娘娘都不敢。反倒是在夜里遇见了他,算是半个陌生人,可以借着告状的由头,把这股情绪宣泄一下,不然就得闷藏在心里,在背人的地方天长日久地自我消化。 裴用的声音十分配合,显而易见多了些微妙的愠怒,“竟有此事?小娘子放心,官家既命我照应,我定当查明此事,趁早断绝这不正之风。” 很好,把个人恩怨牵扯到不正之风,果然是做国公的,整治人的由头都如此冠冕堂皇。 心里轻松了不少。月亮拨开云翳,照亮大千世界。离它不远的地方有一颗星星最亮,在早晨与傍晚翻涌的霞光里熠熠生辉。 大爹爹以前告诉她那是太白金星,无论人世如何更替,星星总会在那里。所以每当她回想往昔时光,她很乐意抬头看看星星,因为它也像家人一样亲切,见证着她走过的漫长时光。 惠吾姊姊今天替她出头,唤她作“我们家的姑娘”。真亲切。家这个字从不是个太单一的词,世间万物要好有坏。家里总少不了各种小算计、小争夺。毕竟人性如此,有血有肉的谁都不是圣贤,做不到慷慷慨慨全为了他人。但是家也是漫长人生中一个少不了的注脚,是独身来人世的依靠。由此生长出万叶千芽。不论好坏,这世上总有个牵绊,总有个去处。 譬如那盏灯,知道他会走在前头,知
道它会照亮前路,于是不忧,不惧。 裴用见她走得慢,悄无声息地将步子放缓,干脆顿住,照旧是澹然磊落的声音,在夜风里煞是好听。他不知怎么,忽然也有了耐下心来与她解释的心情。也许是刚刚回过头,看见她如孩童一般,仰起头看星星。 如此笨拙又坚定。 她向来在人前说话柔和,不似旁人那般响亮。如果初初认得她,也许会将她与上京中许多鲜亮的小娘子们归为一类,譬如都有很好的出身,有父母兄长作为支撑,似乎像春花一样美好,没有什么烦恼。 可他知道,她不一样。她确实明媚鲜艳,可是在骄矜的表象后罕见的,她那鲜少示人的坚韧与忠诚,反倒更像是疾风骤雨中满眼素馨的柑橘花,或是战于寒暑无畏雪霜的红山茶。 他看了她一眼,也随着她的目光看去,“那是长庚,也叫启明。野外行军,以它来辨认西方。” 他回想起在怀远,茫茫大漠,瀚海尘沙,有一次领兵深入,被阏逢人斩断去路,带着几个残兵残将在大漠里周旋。昏昏的黄沙天里,晚风粗粝,刮过脸上简直像磨砂。落日只有一个大概的轮廓,又大又圆,像咸蛋黄。不远处长庚星隐约闪耀,他们便以此辨认方向。 在怀远的最后一日,他避开将军们的宴饮,在箫管缠绵声中来到城楼。除了驻守的士兵,这里大多时候都寂静。塞外苦寒,霜风侵人,此时已卸下坚硬的甲胄,能够将浑身都浸入这细碎的凄清里。 而目之所及,是城中灯火绵延熙攘。在泛泛寒意中可以听见筚篥与箫管奔涌,如果再定下神,说不准还能听见胡姬跳舞时足上系着的金铃,琳琅如浪。 热闹,平和,笑语欢歌。这是无数人挂牵、无数人守护的家园。 他静静拿起芦管,对着长庚星,吹了一曲《梅花落》。 没有用呕哑嘈杂的弦管,静在一隅就好,何必毁坏承平。 “汉时主刀兵,如今司疾病。乱世中需要铁马金戈的大将军,盛世里需要悬壶济世的仁医。无论人们对它赋予的意义如何变更,愿景总是不变的。” 他的声音蓦然柔和下来,充满真诚的期冀,缓而绵长,“天下安宁,四海无尘沙。芸芸浮世,可卖酒卖花。” 以赤子之心发宏愿,其意深虔。 分花拂柳,越往前走,灯火越亮。甚至还能听见道长口中念咒的声音,便知道终于走出了后花园。 裴用这才转过身来,眉眼蕴藉,“小娘子往哪里去?” 虔意慌张避开他的目光,“我到正堂边上的棚子里去。”又忙解释,“刚才有些饿,才去厨房里找吃的。” “那就送到这里,小娘子拿着灯笼,自己过去吧。” 他很自然地把她手中那盏灭了的灯笼接过,手肘微提,借过火点着了,自己转身就要走。 虔意感觉自己被戏弄了,目瞪口呆站在原地,恼羞成怒地反问他,“你先前怎么不点?” 他语气庄重,仿佛是在说一件极认真的事情,可是她总觉得他在嘲笑自己,并且他越严肃,她越觉得那是揶揄。 “因为想看看小娘子有多愚笨。” 他声音压低一些,似乎在说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后来发现,果真很愚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