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芷溪赶到医院时,奶奶已经陷入了昏迷,透过i房的玻璃窗,她看见奶奶的身上插满了管子,静静地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室内的光线充足,却如同一只贪婪的野兽,虎视眈眈。刺眼的白光反射到白色的墙面,映照出死一般的沉寂。
苏淮一直默默地陪伴在她身旁,在她无力地蹲在地上失声痛哭时,他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奶奶出门买菜被急速行驶的轿车撞倒,送到医院时,却已经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柳芷溪木然地听着主治医生冰凉的话语,她目如死灰,只看见一个张开又闭合的窟窿,吞噬了这个冬日曾那么温暖的光亮。她努力地仰起头,这样眼泪就可以倒流回心脏,心室内却因为潮湿而染上风湿,狠狠作痛。
生命体征已无——她绝望地看见医疗仪器的显示屏上一条平缓得令人窒息和心痛的横线,仿佛是在做一个梦,而梦醒来,一切却都不再是梦了。纵然它再美好,也只能像秋日早晨的雾气一般,虚无、遥远而缥缈,纵使她再留恋,过去的日子也以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漠,一去不返了。
长长的走廊,漫长得像要走完一个世纪,柳芷溪无声而绝望地跪在地上,只觉得山河崩塌、天旋地转。而这一个世纪的时光,她仅仅只走了十几年,命运却活生生地、毫不留情地把她生命中的至亲一一夺走,让她从山巅跌至谷底,从暖春陷入寒冬,让她的人生从幸福美满换至残缺不全。她是那样地要强,不曾对谁提起她的辛酸和不易,即使是破碎的玻璃、锋利的刀刃,她也只是让它们在心间留下伤疤,而外在表露的,永远是天高海阔、云淡风轻。
苏淮沉默地望着她,温暖的手掌紧紧相握,楼道里的空气冰冷而刺骨,而他知道,这与她的悲痛比起来是那样地微不足道。他轻轻抚着她如瀑的秀发,拭去她眼角的泪水,在这个冬夜,或许只有他的陪伴和善良,能够给她一丝残酷人间的暖意。
“爸,你怎么来了?”苏淮抬眼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脱口而出。那个男人表情焦躁,在视线触及苏淮时,也有些诧异。苏淮看见男人身旁穿着制服的警察,心里一惊,顿时明白了几分。“你是柳芷溪吗?”警察手里拿着记录本,一脸严肃,却又带着几分怜悯。
“是的。”柳芷溪木然地抬起头,眼神涣散,却疯了似地扑向苏淮的爸爸——苏前。苏前听说了柳芷溪的身世,既为自己的错误惭愧后悔,更同情这个飘若浮萍的女孩。苏前昨天忙于工作一夜未眠,开车从省城回来的路上由于过度疲惫,不留心撞到了过马路的柳芷溪奶奶。
苏前任由柳芷溪厮打,一脸倦容,却坚定地说:“孩子,对不起,叔叔错了,但是只要你愿意,叔叔就会给你一个完整的家。”苏淮抱住歇斯底里的柳芷溪,她的泪一滴滴滑落,沾湿了他的胸口,他突然觉得心是那么痛。
黑色的轿车装着柳芷溪十六年的回忆,从破败的小区缓缓开出,小区不知情的居民艳羡地望着高档奥迪车。车子在加速行驶,像迫不及待地与过去道别,似乎连好好说一句“再见”的机会也没有。或许本不需要说“再见”吧,因为有些东西,一旦离开了,就再也没有复原的可能,也无法再续前缘。
奥迪车驶入了碧桂园,在一套豪华的别墅前停了下来。苏淮先从副驾驶座下来,绅士地为柳芷溪拉开车门。一阵寒意袭来,吹乱了她的发,脸上的泪凝结成冰。门被打开,一个妆容精致、穿着考究的妇女从客厅走出来,模糊的泪光中,柳芷溪忽然觉得异样的亲切。然而,半秒钟后,她就肯定那是自己的错觉,那位妇女——苏淮的贵妇母亲利,在最初的错愕过后,是面无表情的冷落和漠然。
苏淮从身后拍了拍柳芷溪,她才回过神来,低头换鞋。长长的粉红色靴子,是奶奶特意去批发市场淘的,便宜又好看,她拿到后就爱不释手,兴致勃勃地穿着它在屋里照着镜子,走来走去。想到这里,柳芷溪的眼泪又止不住往下落,利鄙夷地“嘘”了一声。
柳芷溪敏感地抬起头,撞上利意味深长的目光,柳芷溪真想立刻转身离开、一走了之。可是奶奶,最亲爱的奶奶,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祈求苏前善待柳芷溪,留给她的遗言也只是短促的四个字——好好活着。所以,现在她不能走,她是一头受伤的小兽,需要喝下苦口的草药舔舐伤口,她是无家可归的浮萍,必须要想办法扎根,才能经受风雨的打击。
房间里充盈着淡淡香水味,利望了她一眼,用眼神示意她,房间在左手边第二间。苏淮忙拖着行李,带领她走进她的卧室。房间布置得井井有条,百叶窗被拉上了,从缝隙渗透错落有致的阳光,飘窗上铺了一个软坐垫,天气好时可以坐在上面享受阳光,垫着席梦思的小床收拾得温暖而舒适。
苏淮按了护眼灯的按钮,柔和的光线顿时洒满了桌,写字台上摆放着最新的苹果电脑,一旁高高的架上整齐地插着上百本籍,有《红楼梦》、《古观止》、《孙子兵法》,也有英原著《苔丝》、《呼啸山庄》和《绿野仙踪》。
柳芷溪忍不住从架拿下《苔丝》,虽然她的英功底不错,但以目前的词汇量,看懂原著还有些困难。苏淮淡淡地笑了,语气里充满关切,说:“这些,都是我准备的,希望你喜欢。”柳芷溪的眼神与他相遇,这一刻,她觉得心里有一个地方在松动,像春日的阳光在融化冻结的成冰,一种莫名的幸福翻山越岭、跋山涉水而来,把一切的不幸和苦难抛之脑后。她翻看着《苔丝》,这是她最喜欢的作家托马斯哈代的作品,她忽然又想起苔丝被捕前的那句话:“幸福的时光不会维持得太久的。”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爆竹声中,新的一年铺展了愿景和蓝图,柳芷溪坐在窗前,看着小区里喜气洋洋、络绎不绝的人群。她的马尾辫高高地扎在脑后,显得活泼而生动,她正在逐渐学习从阴影中走出,或者准确地说,是表面上从阴影里走出。因为某种程度上,阴影已经成为了她内心的一部分,一旦剜出,便撕心裂肺,而她更加明白,有阳光的地方,就会有鲜为人知的阴暗和丑恶。
有人在敲她卧室的门,柳芷溪知道,一定是苏淮。她从飘窗上轻盈跳下,打开了房门,果然,苏淮笑意盈盈,手里捧着两大盒心形的费列罗。他有点害羞,又有点激动,可能因为屋里暖气很足的原因,他的脸红红的,简短地说道:“送给你。”柳芷溪接过巧克力,轻声道谢。他的声调因为兴奋而愉快,问她:“我们出去堆雪人吧。”柳芷溪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便被苏淮一把拉出了门。
雪花好似佳肴珍馐,从天空巨大的唇口滑落,降临到人间。细碎的雪落在柳芷溪的发里,落在苏淮的肩头,几个小孩用材料做了简易雪橇,在小区里滑来滑去。苏淮见她看呆了,向小孩耳语了几句,借来了雪橇,和柳芷溪并肩坐在上面,飞驰而过。柳芷溪惊喜地大叫,感受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
就在这时,柳芷溪接到了曾潇的电话。电话那端,传来喜庆的歌曲,一阵嘈杂。曾潇怕柳芷溪听不清,大声说:“芷溪,你在哪儿呢?我去你家找你,敲了半天也没人开门。”听到熟悉的声音,一切仿佛还是过去,她仿佛还是一回家,就能看见慈祥的奶奶,可是这些,和现在已经相隔了一道鸿沟,无法逾越。纵使曾潇还是曾潇,苏淮还是苏淮,可是她已经不是她,不是那个天真快乐的小女孩了,因为她心里有恨,像一根刺一样扎在心里时刻提醒她,像一把匕首一样反射出凛冽的寒光。
柳芷溪顿了顿,收拾好情绪,用略带鼻音的声音回复道:“哦,我和奶奶回老家了。”她不是故意地掩饰,只是苏淮曾私底下央求过她,不要把爸爸的事情传出去,因为苏前是市人大代表,有这样的污点对发展前景断然不利。她沉默地答应了苏淮的恳求,虽然心有不甘,虽然恨意翻涌,可是看着眼前这个俊朗温润的大男孩,她心里那把锋利钢刃的匕首,还是被炽热的火焰烧红。
苏淮忽然转过头来望着她,眼睛里写满怜惜,柳芷溪不喜欢别人的同情,执拗地不与他对视。他的大手骨节分明,有力而温暖,轻轻地覆在她冰凉的手上,温热的感觉瞬间传至柳芷溪的心室。她跳动的心脏贪婪地想留住这份温存,理智却让她将手迅速抽回。苏淮无声地叹息了一声,失望而落寞,柳芷溪的心猛地一抽,却发觉自己竟然有隐约的快感。
回到别墅里时,柳芷溪的羽绒服已经被雪水弄湿了,她正准备回房间换衣服,被利叫住了。利带她到了衣帽间,里面站着一个女孩,亭亭玉立。柳芷溪一看,原来是林素锦,她正一脸笑意地望着自己,那笑容却让人不得不产生暧昧的联想。利从衣柜里取出两件羽绒服,一件浅绿,一件玫红,这浅淡而明亮的色彩,不禁让柳芷溪联想到了顾城的那首《感觉》——在一片死灰中,走过两个孩子,一个鲜红,一个淡绿。
林素锦挑了那件浅绿的穿上,姣好的面容配上淡淡的绿色,像一支山百合一样清新脱俗,一颦一笑都无比动人,葳蕤春色仿佛都为她震颤。柳芷溪看得有些呆滞,随意地穿上玫红色的,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虽然身材苗条纤细,艳丽的红色也给她苍白消瘦的脸颊增添了不少活力,但是和林素锦一比,就立马相形见绌。
利满意地打量着林素锦和她,笑容令人捉摸不透。林素锦显然也对自己的造型很满意,打开衣帽间的门,特意走到苏淮面前。苏淮刹那也被她惊艳到了,目光聚焦在她身上,嘴角勾出浅笑。柳芷溪把一切看在眼里,释然地莞尔,苏淮敏锐地洞察到,立刻收回眼神。柳芷溪觉得,他眼里那种强烈而温柔的炽热,又轻盈地落在她身上,令她甚至有一种意外的惊喜和感动。
年夜饭是在市里最豪华的五星级饭店吃的,这是柳芷溪第一次来这么高档的餐厅。苏前点了很多海鲜,有澳洲龙虾、鱼翅汤、清蒸鲍鱼、多宝鱼、三鱼刺身、冰镇花螺,满满摆了一大桌子,琳琅满目,看得柳芷溪眼花缭乱。聚餐的只有两个家庭,苏淮一家人和柳芷溪,还有就是林素锦一家三口。林素锦家和苏淮家是世交,他们的祖辈曾经一起浴血奋战在抗日战场,情同手足、生死与共。林素锦的父亲是市财政局副局长,苏前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和林局长的关照是分不开的。
电视机里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小品演员们像小丑一样做出各种滑稽的动作,说出搞笑的语言,逗得观众哄堂大笑。苏淮用公筷加了一个大鲍鱼给柳芷溪,又为她倒了一杯酸奶。柳芷溪不紧不慢地吃着,心里的悲伤却如同洪水般袭来。
奶奶辛苦操劳了一辈子,不舍得买新衣服,不舍得吃好吃的,她曾许诺奶奶,将来事业有成一定好好报答她。现在,她衣食无忧、生活优渥,却是用奶奶的生命换来的。记得以前,她曾问过奶奶,“鲍鱼是什么”,奶奶告诉她,是深海里一种贝类,那时她多希望可以尝一尝,现在吃到了,却觉得索然无味。
柳芷溪的眼泪悄然滑落,苏前和林局长聊得热火朝天,丝毫没有注意到。利和林素锦妈妈孟钰在讨论哪个美容院疗效更好,林素锦缠着苏淮教她做数独游戏。柳芷溪偷偷擦去泪水,一切都仿佛与她无关,她只是一个永远融不进的寄人篱下者,抬眼时,却明显感受到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