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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0 章

被消息炸懵了,阿莱说不出话,也顾不上哭。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里,和身滚上床。 泪是热的,枕头被眼泪一浸,变冷了。月光却更冷,透过窗帘缝隙洒进屋,比冬风还脆辣刮人。星光闪烁在天幕里,一下两下天色已泛起白。 阿莱把头蒙进被子里,昏昏地哭满一夜。 上海始终是潮湿的,尤其在秋冬交接之际,几场夜雨劈头盖脸地淋下来,气候便愈发寒凉。雨停后,一轮华阳自东方出,云彩换色,全变成鲜亮的橙,耀目的金。 洗手间里,阿莱连掬几捧冷水,生生把自己浇醒。哭有什么用?事不宜迟,今天哪怕是滚钉板下油锅,也必须见到厉少愚。不为别的,就为让他别害怕,就算要荡尽家财,她也一定把他救出来。 厉少愚说过,她是他的守护天使。 阿莱坐上洋车,街景在眼前飞快地掠过。茫然、不安、焦虑,几乎把她吞噬。知道近日是去白白送钱,因为时间紧急,她还没来得及做任何打算。 洋车停在漕河泾监狱大门前,这是一片绵延的平房,足有三百余间,关押着大量刑事犯、部分□□,也有少量战争犯。 狱警站岗,一动不动地,站的久了,和阿莱一样犯着昏。眼睁睁看她走到近处,方才警惕起来:“什么人?没事别在门口瞎晃!” 阿莱上前道:“我要探监。” “探谁的监?” “央行上海分行厉少愚。” “谁通知你来的?有许可吗?” “没有。” 狱警变了脸色,厉声喝道:“没有许可你来捣什么乱?趁没下雨还不赶紧走!” 阿莱从大衣口袋摸出几个大洋,鼓足勇气递过去:“大哥,您通融通融吧!我就见他一面!保证见完就走!” 忽而一道惊雷,捎来一阵急雨,把刚晾干的路面又淋个透。 狱警见阿莱穿得洋派,且是探望□□,不需细想也知道来路不小。这地方,政客的命运起起落落,说不定哪天就会官复原职。 这条蝼蚁般的命,哪敢落井下石? 连大洋也没收,狱警便把阿莱唤到檐下,苦笑道:“不是我们不肯通融,而是不能通融。他人在这里,但不归我们监狱管,关押他是警备司令部下的令,你就是找到我们典狱长也没法给你办。” 一扯扯到政治上,阿莱更加茫然:“那我应该找谁?” “你能找谁?”狱警反问。 凭对许簇的救命之恩,求许太太牵线搭桥去见程主任,应该不是难事。 “——程玉程主任。” 狱警听说过厉少愚的遭遇,人还没死,但已经去了大半条命。他不好直说,只能提醒。 “真能找?赶紧去找吧!再晚就来不及啦!” 等不及雨停,阿莱就想一头窜进雨里。 财政部的车在前头停下,狱警一眼认出,车里正是风头正盛的孔秘。程孔两家亲近,她能求到程玉跟前,不如直接求孔秘来得方便。 自作主张地止住阿莱:“快回来!” 阿莱停下脚步,一扭脸,看见孔可澄从车里下来,头发长了,梳起背头,穿一身驼色毛呢大衣,内里搭灰色高领毛衫,黑西裤,漆皮鞋。撑着伞,一手插进兜里,遒健稳重,不逊色于画报模特。 “郑小姐。”“孔先生。” 一刚一柔,声气里都含着惊讶。 二人“惊”的是一件事。 孔可澄想见阿莱,但不必在这里——阴暗潮湿,蛛网灰尘,听不尽的哭喊集于一地。里里外外,全脏透了。 珠帘雨幕隔开他们,少年慕恋,望空怀想,孔可澄眼底心底全装着阿莱。她是他过往岁月里积淀的理想。 四目相对,阿莱生出一计,渐把惊讶转作愁苦,打感情牌,是她的专长。 孔可澄移不开眼,但理智知道,再看下去不得体。依依地移开眼,明知故问:“你来做什么?” “厉少愚下狱了,我想进去看看他。”阿莱咬着唇,满是为难。 孔可澄有点尴尬,他是这一切事件的幕后主使,幸好厉少愚还蒙在鼓里,没法儿告状。见心爱的郑小姐要哭,只好说: “跟我来吧。你别着急,像他这个情况,只需要把部里要的材料写出来就能放出去。” “谢谢孔先生。我听说是邱主任检举他,可他没做过那些事,这份材料该怎么写?” 孔可澄思忖着要不要趁机上眼药。片刻后,耐心地解释: “郑小姐,你想

得太简单了。厉少愚虽年轻,但已经是个出色的经济学学者,否则不可能参与撰写银行法。经济研究处专司调查追踪海内外经济政策,整理后编辑成册再印刷发行。除此之外,还要与其他部门协商调整货币及物资的市场流通比例,确保供求正常,不会产生金融危机。你是学历史的,那应该知道——每朝每代坏都坏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旦谁有事,其他人可不是一句没做过就能摘干净的。” 一串串专业名词冷硬地砸来,阿莱懂了,但懂得有限。听这意思,不管厉少愚做没做过,只有先交代才能图后事。 寒天,骤雨,狱里充斥着腥气、霉臭味,人犯裹紧单薄的囚衣,有气无力地□□。窄道里,无数手臂在空气中抓挠,吓得阿莱方寸大乱,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紧紧跟住孔可澄。 一路无话,二人来至禁闭室外。 屋里正在谈话,阿莱心里又没底了。 “你三月入职的时候邱诚就开始游说你了吧?” 连日煎熬,厉少愚已有几分神志不清。坐在审讯椅上,苦苦在混沌中挣扎,睁不开眼,听不清话。 “你还没到二十七岁,能坐到这个位置,算是年轻有为。”审讯者似是闲谈:“我在你这个岁数也进过军法看守所,处境么,比你好上一点。我知道你在坚持什么。既然是同道中人,那我今天不审你,只和你聊天,你愿意吗?” 审讯者端茶一抿,翻开桌上的件夹,玩味地看他:“邱诚是上海分行元老,背靠大树好乘凉,你既然选择帮政府高官赚钱洗钱,为什么不答应他?有他保你,你不会在这里。” 厉少愚依然紧闭着眼,没有回应。 门外。 阿莱转头望向孔可澄,这么久了,没听厉少愚说过话。她害怕。 孔可澄当然知道里面的情况,稳住阿莱,装模作样地探过去,对门口两名警卫低声说两句,其中一个就敲门进去,随后,审讯者起身出门。 稽查处处长赵紫述。穿一条月白、淡紫郁金香亮绸纱旗袍,外披一件及踝灯芯绒黑大衣,挽一把髻,戴珍珠耳钉,年逾四十,腹部浑圆,正孕育着新的生命。见到孔可澄和阿莱,眼前一亮,神色却未变,立刻明白了他们的来意。 孔可澄极恭敬地一点头,把阿莱推到面前:“赵处长,这是我的好朋友郑予莱,也是厉少愚的未婚妻,今天特意来探望他的。能不能行个方便让她进去看一眼?出现任何问题我来负责。” 阿莱泪痕犹在,忙抖擞精神站直身子,以期留个好印象。 赵紫述双眼眯成一线,毫不掩饰地审视阿莱。她有职业病,以往只对男性犯过,如此恶意地看着一个年轻女孩,是头一遭。 手掌用力撑住腰身,把肚皮向前顶起,对孔可澄道:“你孔公子要探监,还用给我打报告?厉少愚软硬不吃,既然他未婚妻来了,就帮着劝一劝吧。赶紧把上面要的东西交代出来,省得再受罪。” 而后,她把目光转向阿莱:“我先回去休息。希望一觉醒来,他愿意开口了。” 二人齐声道谢,赵紫述打着哈欠,悠哉地晃出门。 孔可澄关切地安排:“看样子少愚兄这几天不好过,我去给他张罗点吃的,你进去陪他说句话吧。别哭啦,我会帮你的。” 阿莱推门进去,看见厉少愚昏昏沉沉地仰在审讯椅上,虽然西装革履,但已经憔悴得没个人样。心里顿时像被揍了一拳,伤处深深地凹进去,又痛,又酸,又涩。 她上前一步,已带上哭腔:“厉少愚!” 闻声,回光返照了。 厉少愚忽地双目圆睁,在审讯椅上坐直,眼睛被光刺得生疼,可他不想再闭下去,因为想看阿莱。 隔着一张木桌,他轻轻地唤:“阿莱。” 阿莱到厉少愚面前站定。他仰起脸,眼角闪出一点泪星。沉默片刻,接着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以为我以为你生我气,躲着不见我。”想到那几天,阿莱的眼泪止不住,“我一直在找你,昨晚在丰阳馆遇见二哥哥,他帮我打听的。” 厉少愚抬手拭去她的泪,止不住地发抖,安慰道:“不要哭,我没事,快回去吧。” 阿莱泣不成声:“你还骗我,我都听见了!”攥着他的手腕不放:“他们到底要你写什么?你写给他们不成吗?” “不成,我从没做过。” 自下狱以来,厉少愚便受尽虐待。 起先他们只是日夜不停地审问他、恐吓他,用这盏灯照着,不许他合眼。然后变成关禁闭,在一个棺材似的隔间里,黑洞洞的,只留两个呼吸孔,来来回回有人隔着板子问话,他实在扛不住,于是崩溃、痛

哭、失禁。 不知过去多久,赵紫述打开那扇门,让他得以重见天日。像母亲一样拥抱他安抚他,让他能够吃饱喝足打针用药,甚至还洗了个痛快的热水澡,再把他带回这里受审。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在这里的每一天,他已渐次失去体面,尊严,人权。 也有可喜的,他终于认清国府的可怕之处。 这些事成为他最深的秘密,一辈子也不要阿莱知道。 不为别的,只是怕她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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