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赵珙那一只已经悬在半空的手却地停了下来,落也不是不落更不是。迟疑着循声望去,却见高头马上有人正端然倨坐,定神看清了,才发现是他爹爹与宣国公裴用。 按道理国公比亲王还要矮上好几头,他爹爹又是官家的亲叔叔,他又是爹爹的心肝,何必怕一个区区国公。没奈何这宣国公从怀远回来,既有跟官家从小长到大的情分,又有赫赫军功,朝中无不叹服,就连爹爹这样一等一威风的人物,也要叫他声“贤侄”。 老爹都叫侄了,自己也得跟着尊人家为“哥哥”,叫起来真拧巴。赵珙不情不愿收回手,暗暗啐一口,骂道,“改天再收拾你们!”便疾步迎上去,唯恐别人听不见似的,扬声亲亲热热地唤,“爹爹与哥哥来了!” 虔意只觉得好笑,提在心头的那一口气总算松懈下去,甚至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快感,她奋力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腔子里的心紧跟着狂跳不止。郗混伸手拽过她的袖子,一把将她护在身后,与何九郎交换个眼神,一同迎上去,朝来人行礼,“殿下纳福,公爷嘉吉。” 弘王敷衍地“嗯”了声,没顾得上理他们,朝赵珙瞪眼睛去了。倒是那位宣国公颇有兴致的样子,微微笑道,“素来听说殿下的小郎骁勇威武,今日一见果然身手不凡。”他顿了顿,侧过身向弘王看了看,很是讶然的样子,“不仅威武不凡,还极懂礼数。听见爹爹来了,连下手这么顶重要的事情也顾不上,忙着来接迎。” 何九郎狠狠咬紧嘴角,试图极力忍住马上要迸发出来的笑,因此面色很不好看,眉头紧皱,嘴角疯狂上扬,他害怕自己这样是失仪,便偷偷掀开点眼皮去看郗混是什么模样,看见他也与自己是一样扭曲的面部表情,又觉得彼此想到一处,真算是半个知己。 这位宣国公还是很会说话。譬如赵珙的骁勇,算是个双关义。弘王家小郎混迹于烟花巷陌多年,坊间人称是个多金的傻子。只要把他灌醉,糊弄一夜就过去了。娼家就爱接这种傻子,夸夸他风流,赞赞他骁勇,不费吹灰之力,动动嘴皮子把他哄开心了,问他讨赏要钱是无有不应的。 弘王被这个不成器的小小子气了个半死,大庭广众之下,儿子不要面子,自己这张老脸还是要的。他哼了一声,又实在不忍心打骂这宝贝儿子,自己瞪他好半晌,终究什么重话也没说,只是重声喝道,“还不快去!” 周围人的眼神他都看在眼里,养尊处优的王公,什么时候被人平视过,甚至压他一头? 碍于有人在这里,不愿发作。弘王拂袖“哼”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这两个不要命的竖子,却仿佛别有所指,拿着腔调道,“小儿行事一向有章法,且不说他今日与此二位有何误会龃龉,贤侄还催他动手,小儿可比不上公爷骁勇。” 稍稍好一些的富贵草包不就是这样,心里没谱没道理的东西,一时凌厉上头,你越劝他下手,他越不敢下手,你越让他别打,他偏要逞威风狠狠地打。 至于公爷骁勇么?起先虔意还没听懂,真以为这位宣国公是诚心诚意在夸赞赵珙。直到弘王旁敲侧击,才稍稍回过味来。弘王的宝贝儿子当众失了面子,自然没心思再夸,此骁勇非彼骁勇,果然陈且且她们说得没错。 军营里啊,什么美人帐下犹歌舞,舞到将军榻上。 啧啧啧,不堪说,更不敢说,虽然这个年纪似乎懂了一点,也要做出一副懵懂纯良的姿态,不然会被家里捶死。 宣国公似乎很没有听出话语里浅显的不满,反倒很惊讶地回诘,“是么?我方才只是试一试令郎的孝心。令郎仿佛本是气盛至极,欲要大庭广众之下行掌掴之事,听见一声爹爹来了,连忙放下手中最要紧的事来相迎。这正是好大一片孝心,诸位都见着了,殿下不信小郎也就罢了,何苦白夸我骁勇,倒教我无地自容。” 弘王仔细想一想,好像也是,这小兔崽子不枉是从小看重,捧凤凰一般捧大的,在人前人后虽然有时候顽劣了些,还是很尊重他这个老子的。 弘王的下巴不自觉骄傲地抬一抬,嘴上还是谦虚式样,“哪里,哪里。是小儿敬服贤侄,肯听贤侄的话。” 客套完了,面子也算找补回来些,该仔细看看眼前这两个惹是生非的人。弘王本就长得肥壮,更有中年发福的缘故,兼之从禁中领宴回来,腰间的躞蹀带都快勒不住他的肚子了。他微微喘一喘气,皱眉厉声道,“今日之事,你们错也好对也罢,本王都无兴追究。管好你们自己的事,少惹是生非,好自为之吧!” 说罢,便扭头向宣国公道,“贤侄慢慢地来,我先上船去。” 弘王前脚刚走,永安伯家的家奴便迎上来,十分殷切,“叫两位小郎君好等。船已经靠岸了,热酒热菜好弦管都备着,就等着二位呢。” 郗混自然也懂一些其中关窍,眼下并没有多言,只是极其郑重的朝在上的
那位宣国公做了个揖,“此番多谢公爷。” 裴用慨然笑道,“底事未做,不必言谢。”他散漫地看着汴河两岸风景,目光放得远,声音也沉峻,“未能登门拜见太夫人,实属不周之甚。不知上次让三多备了些薄礼送去,太夫人可还称心吗?” 寻常公府之间送东西,大多都不会真的用上。有些是放在房里锁着不动,有些是拿出来亲戚间走动的时候相送。家中的事有孟夫人操持着,郗混哪里懂得?又不好驳了宣国公的面子,便囫囵着道,“多谢公爷盛情,祖母很欢喜,父亲母亲也很感念公爷。” 裴用舒展开眉目,他眉眼清朗疏阔,不似有些人,五官着急得挤作一团,更不另加多饰,一切只以简洁为要,无端之中反而比那些累垂锦裹的要好,更生出光风霁月般的气质。 他说很是,“昨日你家长兄与长娘子冒雨登门,款致雅词,附以土仪相赠,相谈甚欢,再无什么不妥的。” 虔意简直要怀疑自己耳朵是不是听错,还是昨天去宣国公府的人不是自己?说话说得后槽牙都要咬碎了,回去也没吃到什么好果子,怎么到了他嘴里,就成了什么雅词,什么相谈甚欢? 巧言令色,必有奸诈,总不可能做了个梦睡了一觉就忽然大发慈悲心胸宽广了吧?虔意真想要看看这位狗屁国公究竟是以怎样一副表情来平和地说出这番话,刚刚才将眼珠儿向上抬了抬,便猝不及防地,正巧迎上他的目光,好像也迎上了东京城尚余料峭的春风。 与他目光相对,不算第一次。有的时候她也会暗暗感叹。不知道着了什么魔,时常看见新鲜的俊俏郎君,总下意识想要和他来比上一比。譬如潍州来的四哥哥,气有余却少一些锋锐。昨日偶然碰见的庾五郎呢,也不是不好,更像是雕琢过的美玉,有些人为修饰的味道,不如璞玉自有山林疏落之光。 她费神地打量他的眉眼,平和得看不出什么波澜情绪,若说是古井,那不能够。有个词叫什么来着?虔意憋了好一会,才豁然开朗——静水流深。 陈且且以前拉着她仔细分析过,“愿愿呐,这郎君的长相就跟写的字儿一样,秀气一点的呢,是卫夫人的簪花小楷,端方之人常作端正楷。潇洒飞扬的呢是王右军的行,潇洒不羁得近乎潦草模糊的,那是唐人飞白。谦谦君子像汉隶,赳赳武夫啊,村头小儿涂鸦。” 他不像是涂鸦,他像是颜真卿的多宝塔,但是你又不知道是不是在某个时候,谨严之下会倾斜出奔腾汹涌之气,变成《祭侄稿》那样的起伏顿挫。 二哥哥仍在与他答话,虔意全然没有听,直到二哥哥迟疑着用手肘碰一碰她的,她飘转得不知道在哪里的神思才不情不愿被捞了回来,“啊?” 这一出声就露了馅,就连何九郎都迟疑着看向她,身边有几个正在说话的郎君也投来诧异的目光。二哥哥身边是断然留不得了。 郗混暗暗叹了口气,转而道,“公爷如此盛情,怎敢推却。你便随着去,万事小心仔细,路上休要耽搁,早去早回。” 何九郎眉毛都快撞到一起去了,几乎疑心自己要见了鬼。又仔细打量郗混,明明也是从小混大的兄弟,彼此什么时候惯例要出恭都一清二楚。那时候在禁中,他逃学逃得那叫一个起劲,结果连宫娥都不敢看一眼。怎么离开禁中胆子大了兴味变了,是上元节带着中意的小娘子出门,来女扮男装这一套,还是……不会是……有那个什么……要断一断袖,分一分桃? 这些自然不敢在国公面前问,再仔细看看那小厮,长得却是娟秀,就是眉毛与面庞极其不协调,好似前朝武周时候的眉毛生生替上去似的,乍然一看很吓人,细细看来也很吓人,不会是他居于卷久矣,久到跟不上时代了吧? 宣国公嘴角始终挂着浅淡的笑意,你说他亲切么,又十分不敢和他称兄道弟,你说他冷淡吧,见人三分笑,没有埋怨别人冷淡的道理。仿佛他也不太愿意在这里耗上很多时间,随口唤过一个仆从,“三多。” 便有人恭恭敬敬叉手行礼,“随我来吧。” 不走不行,虔意心中虽然忐忑,还是很有些临危不乱的本事。睁眼闭眼就是脚下几步路,二哥哥都这么说了,想必对他放心,自己也没必要再忧虑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不了撸起袖子跟他打一架,闹出些动静来,但愿东京城的百姓都是热心肠的百姓。 虔意低下头跟着三多走,生怕再遇上什么相熟的世家公子,把她认出来就造了大孽。 三多的声音很奇怪,一抽一抽的,仿佛在憋着什么,就连肩膀都忍不住都起来,仍然尽职尽责地传话,“公爷让我向小娘子传话,小娘子如今的妆饰,应该不是大摇大摆从家里出来。街上人多,若是有相熟的认出小娘子,恐为不妥。公爷请小娘子在船上看看灯,等过会子尊兄宴散了,自会有人来接的。” 虔意有些挫败,
听他话中说是“妆饰”,便能琢磨到不仅仅是说话的时候露了馅,只怕他远远看着赵珙要打人的时候,就已经依稀认出自己来了。女儿家多要颜面,打扮成这样教他看见认出,以后还怎么见人。 她提袍上船,三多替她按着船沿,摇晃得不那么厉害。船里黑黢黢的,虽然只是一个不大的拱形,陈设却还算俱全。船上不放香炉,改以银鎏金梅竹双清纹荷囊球悬在船顶,细细嗅闻,像是韩魏公浓梅的残香。 三多在外头问,“小娘子,会划船吗?” 划船有什么难的?虔意好容易摇摇摆摆着坐定,探出半个头去,殷殷笑道,“会的,就算翻了也不要紧,我会凫水!” 三多“哎”了声,马上别过头去,肩膀抖得更为厉害。 主伯赴宴,身边的人少一个都不成。花团锦簇烈火烹油的时候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若是让人追踪蹑迹到这里,反倒连累了小娘子。三多没有解缆,细细嘱咐几句,留了个人在这里,才折身回画舫上去。 也不知这是什么地方,江清月近人。天上的月亮映照在汴河上,皎洁团团。耳畔的确还有些喧闹,那都是很远很远的了。 东京春夜化冰时节的融融之意,便由此而来。放舟河中,思绪可以接得无穷远,远到随着古汴河千年兴亡波涛,浩荡南下。 似乎从去年年下忙碌到现在,除夕与元旦,紧接着是裁春衣与立春宴,都在宴席与歌酒中消磨,乍然安静下来,靠在船壁上,闭着眼把心绪理一理,神思反而更清明。 舟尾摇晃,把她摇醒。迷蒙之中似乎有人在利索地解缆绳,虔意警惕地坐了起来,吸取刚刚的教训没有出声,将自己隐在暗处,紧紧地盯着船口。 那人果然到船中来了,就坐在她对面,中间隔着一个粗绢春山闲行的小屏风,隐约还能看见个大致的轮廓。 “船上有人。”她故意放粗声音恫吓他,希望他能从这声音判断出来者不善,甚至可能是个粗人大汉,如她所愿知难而退。 没料到那人反倒一哂,松泛地把自己枕好,引得浮船摇曳,一阵清波。 “我的船,我坐不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