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霜露更重,风声也愈发大,穿堂绕院,吹得枝头簇簇作响。 蓬莱殿内,沈凌缓缓睁开眼,灯火熹微,她却被晃得皱起了眉头。她头疼得很,身子也沉,一点力气都没。 “醒了?”一旁守着的人像是也才醒,声音还带着懒懒的哑意。 段风辞站起身又点上一盏灯,坐在沈凌身侧将她扶了起来,揽在自己怀中。 他端过一边放着的药碗,试过了温度才将勺子递在沈凌唇边,“药一直温着,谢太医说等你醒了再喝,现在这温度刚好。” 沈凌闷不作声,乖乖将那药饮下。药喝的不急,她却低声咳了几下,喝完才开口说话,她人还虚着,声音也沙哑。 “什么时间了,你怎么还守在这?” 段风辞轻笑,眼中终于有了喜色,“四更天了,你还病着,我不在这在哪?” 他放下药碗,松松抓上沈凌被包扎好的手捂在手中,“疼吗?” 沈凌勉力摇了摇头,“不疼。” “骗人。”段风辞苦笑,叹了口气哄着道:“疼要说出来,说出来才不会更疼,说出来才能让我知道,知道吗?” 沈凌沉默不语,半晌才微微点头,应道:“知道了。” “疼吗?”段风辞又问。 沈凌泄了气,轻笑道:“疼。” 亲手抓出来的伤口,怎可能不疼。 “我也疼,咱们一起疼。”段风辞抓着她手,连同自己的叠在一起,抵在心口处。随后,他缓声道:“听闻燕齐是拿着回兰王的议和,连同西南十部一起,才让陛下改变心意。阿凌,此事已定。” “我知道。”沈凌轻扯嘴角,进而视线微转眼睫轻垂,遮住了眸中黯淡,“我只是不甘心。” 明暗无辄的灯火,幽幽闪烁,就像漂泊不定的心一样。 沈凌盯着前方出神良久,有些疑惑地低喃道:“你说,我爹守了北境这么多年,到头来却要让一个女子去做牺牲品,那我爹的这些年算什么?沈家死了那么多人,又算什么?” “阿凌。”段风辞无奈唤着,他眸光沉沉,不紧不慢道:“无论沈伯父是否守在北境,只要回兰愿意议和向大周臣服,陛下就会同意。古往今来,盛世也好乱世也罢,和亲都是常事。” “无论回兰还是大周,挑起战事便是两败俱伤,能用女人解决,陛下也不会劳兵伤民。公主身在天家,又被指名道姓要她去,这种事由不得自己。” 满朝武皆无用处,却要一个女人去牺牲,说来何其讽刺。 “阿凌,这其中关窍,你其实比谁都明白,又何苦为难自己。”段风辞低叹一声。 沈凌轻阖双眸,“我知道,对不起,又让你担心了。” 段风辞轻轻摇头,紧了紧手臂将怀中人抱紧,“不怪你,我知道你心里难受。” “我第一次见万宁就是在清宁宫,她抱着几枝腊梅跑进殿内,还硬要把那些都塞给我。万宁比我小两岁,爱玩又爱闹,宫里一直没有年纪相近的人陪她,她就缠上了我。”沈凌轻笑,想起初见万宁时的模样,不禁也有些怀念。 “我在宫中六年,除了玄霜她们,陪在我身边的只有万宁,皇后也因为她一直对我照拂有加。没有她们,这六年我不会安稳过好。” “只是这次,我无能为力。” 沈凌敛了眸中哀伤,偏头在他肩窝蹭了蹭,闷声问道:“万宁怎样了?” “她没事,自己接了旨便回凤阳阁了。”段风辞略微顿了顿,又补充道:“倒是入夜皇后去了一趟紫宸殿,似乎与陛下吵了一番,之后又派人送回了金册金宝金印,自请禁足清宁宫。” 闻言,沈凌一愣:“我还是第一次见皇后违逆陛下。说到底,她是为了万宁。” “你想去看她吗?” 沈凌点了点头,阖上双眼缓声道:“于情于理,我都该去。” “那就赶快好起来。”段风辞低头抵着她发顶,像是贴在沈凌耳侧一样,声音很近却很柔,哄孩子似的。 “陛下说二月初二让沈伯父送公主出嫁,也许了你修养到初十再去御前,你要快点好起来。” 沈凌才服过药,眼下便犯起了困,人也开始迷糊起来,听完他的话只是微扯唇角浅淡笑了笑,低喃应道:“好。” 月明星稀,寒风瑟瑟,人声渺远的宫殿再次静了下来。 翌日,沈凌虽还病着,却也想趁早回府,总归在宫里一直待着也不是办法,只是不想才刚起还未动身,便已有客到访。 万宁坐在沈凌榻边,接过段风辞端来的药,自己试了温度后才喂给
沈凌。 “前儿我还说阿凌怎么突然在意起妆容来了,还趁着离席去补口脂,原来是有人惦记了。说起这个,那日接燕齐入京,世子当时就是在看你吧,阿凌?”她像是没事人一样,面上还带着笑,对着两人左右打量,揶揄道:“哎呀看看,你们两个都穿红色,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成亲的是你们呐!” 沈凌却顾不上她的调侃,“万宁,你决定了吗?” “决定了。”万宁笑意漫开,话中无奈又带着释然,“我认了,阿凌。” “本宫是大周唯一的嫡公主,也是唯一出生便有封号的公主,不过是回兰小族,不过是苦寒北地,那么多将士去得,本宫为何去不得?” 万宁目带繁星,那眸中已不见分毫悲伤,“本宫大婚那日,要朱雀大街铺满红妆百里,一路送到回兰,途径处必歌舞不绝,邀天下万民,与本宫同乐。” 她顿了顿,微笑道:“阿凌,谢谢。不要为我难过,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 虽然总是说以她们的关系不用言谢,可万宁还是谢过她很多次,无外乎都是因为帮忙带了宫外的东西回来,唯有这一次,沈凌觉得万宁变了。 从前贪恋着玩、疯起来谁都不管的小公主,如今似乎真的承起了“万宁”二字,和顺平婉了不少,却再不是自由自在的万宁了。 沈凌不知是遗憾还是什么,颇有些感怀,却还是收住了话,转口道:“过会儿我要离宫,初十才回,你可有什么要我带?” 万宁放下药碗,仔细思量了半晌,“不若你去东市帮我带些小玩意,随便什么都行,以后去了回兰就买不到了。” “哦对了,”万宁突然坐直身子,“小厨房的人我送去你府上如何?” 沈凌狐疑道:“做什么?” “空青不是喜欢我那的糕点么,反正这些人我也不想带,不如送去你府上,还能做给你们吃,也不算浪费了他们的手艺。”万宁撑着头,提及此处又是一笑,“不过,空青那丫头吃着糕点,可不要想我想的流眼泪。” “嗯,随你。”沈凌轻轻一笑,想起夜间段风辞所说,又问道:“你去看过皇后了么?” 谁料万宁闻言叹了口气,垂头丧气道:“去了,昨晚我就去了,但母后不见我,过会儿我再去看看。” “听昌荣姑姑说,母后去完紫宸殿就把自己关在了寝殿中,金册金宝金印也都送了回去。”万宁只手撑着头,嘴角勉强扯出个笑容,“我虽不知母后和父皇说了什么,但左不过也就是我的事,不管母后以后想如何,至少在走前,我想多陪陪她。” 万宁眸光微转,真切道:“阿凌,我托你一事。” 她话虽未说明,沈凌却知晓她所求,没等她说就应道:“我会时常去看皇后,你放心。” “我信你。”万宁满意点了点头,随即她拍了拍手站起身,“你们收拾着,我先走了。” 话罢,她又附在沈凌耳畔叮嘱道:“早点好起来,我等着你送我出嫁。” 沈凌轻笑,“好。” 待人走后,方才出去不知道做什么的段风辞迈步进殿,随口问道:“公主走了,咱们是不是也该动身了?” 沈凌点了点头,却见这人抱着狐裘径直走到她身前,抬手把她围了个严实,而后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哎!”沈凌惊呼一声,她手上还包着,一时间哪也抓不了,只松垮着环住段风辞脖颈,提醒道:“这是在宫里。” “知道啊。” 沈凌愣愣问道:“那你这是……打算就这么出去?” 段风辞却面露笑容并未答她,不慌不忙抱着她出殿,顶着满宫的宫女内侍探究的视线,一路抱着她朝外走。 看着蒲若满含深意,站在门口浅笑望着他们,沈凌有些恼,压着声音问道:“你疯了?” 这还在宫里,蓬莱殿又是离紫宸殿最近的宫殿,病的是她又不是段风辞,怎么这人先糊涂了? “怕了?”段风辞轻笑,“你走得动吗?马车又进不来,我不这样怎么带你出去?” 话是如此,可这毕竟是宫里啊。 眼瞧着出了蓬莱殿,宫道上的人愈来愈多,沈凌自暴自弃将脸埋在段风辞怀里,气道:“前边可是紫宸殿,光天化日的,你这样走一圈,先不论流言蜚语怎样,陛下看到了该如何?” “看到就看到。”段风辞满不在乎道,“你猜昨个我怎么带你回蓬莱殿的?” 闻言,沈凌一愣,抬起头疑惑问道:“陛下没说什么?” “能说什么?”段风辞压下了声音,“他巴不得有人替他看着沈家,这不是方便了他么?” 他
顿了顿,又道:“至于流言蜚语,这不是事实吗,凭他们传去,反正昨个那么多人也都看到了。” 沈凌松了口气,将头又埋了回去。反正她没力气,腿又还疼着,事已至此,她也就接受了,坦然闭上双眼休养神息。 “困了?”段风辞见她精神不济,知道那药中有安神成分,也不敢扰了她,只轻声问道。 沈凌脑袋发沉,迷迷糊糊用鼻音哼着:“嗯。” 段风辞哑然失笑,紧了紧手,“那你先睡会儿,醒了就到家了。” 行至紫宸门,遥见一人缓步走来,看见他们二人这情状便是一愣。 陈淮沉了眸光走上前,视线轻瞥过段风辞怀中睡着的人,不冷不热道:“世子这是?” 段风辞含笑温声答:“沈大人还病着,我带她出宫。手上不方便,礼数难免不周到,还请殿下恕罪。” “无妨。”陈淮眼中带冷面色不快,对着段风辞却也没多说什么,只问道:“世子和沈大人何时关系这么好了?” 段风辞轻笑以对,“一向如此,殿下近来忙,不知晓也正常。殿下可是要去见陛下?方才遇到李公公,听他说陛下过会儿要去三清殿,殿下还是快些,免得去晚了陛下不在。” 陈淮一顿,敛了冷意道:“多谢世子提醒。” 段风辞身子微躬:“殿下慢走。” “你是不是不待见他?” 段风辞才刚送了人,转身继续朝外走,就听到怀中人闷声问出了口,他一怔,“你还没睡着?” “听到动静才醒了。”沈凌轻声道。 “一国太子,我哪敢不待见他。”段风辞反口否认。 沈凌轻笑置之,她看段风辞可敢得很。 段风辞听到她那笑声,撇了撇嘴认道:“好吧,的确不待见。” 看着就糟心。 “他是太子,未来也是……他虽呆笨庸碌了点,但又没惹你,你跟他置什么气?”沈凌抬眼看了下天色,被日光照得微微皱了皱眉,随即又将头埋了回去。 从前拒人于千里之外,连份蜜饯都不愿收的沈大人,如今倒是变了个样子,躲在人怀里很是自然的蹭了蹭,乖巧极了。 “好好,不置气,听你的。”段风辞嘴角漾出笑容,很是喜欢沈凌这毫不掩饰的亲昵姿态,像是小猫挠在心间一样,挠得他心痒。 “起风了,我走快些,免得你再冻着了。” “这么远,也不嫌累。”沈凌嘀咕道。 说是马车进不来,实际上若是段风辞想,也能找了软轿来送她,不过是这人自己不想藏了,巴巴做这些给别人看,倒也不嫌累得慌。 段风辞眉间轻挑,“怎么不累,你虽然轻,可好歹这么长一段路,回了府上你得多留我一会儿。” “留你,让你光明正大进却月居喝茶。”沈凌应道,“以后就别翻墙了,走正门吧。” 段风辞轻笑,“好,以后再也不翻了。” 寒风正冷,宫道还长,他们的路也还长,总要一步一步光明正大走下去,再不翻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