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都咸阳,渭阳君府宴客厅内,灯火通明。 有随侍秦王的宫人从厅堂侧门轻手轻脚走进来,凑到立在秦王身后的宦官耳边小声说了什么。那宦官听完眉头一动,几不可察地抬头看了一眼座上的秦王,示意来报消息的宫人不要出声。 秦王正斜倚着案几,一条腿曲起,两眼半闭,眉头微蹙,像是陶醉在美酒之中,又好像在思索今日朝堂上的争辩,让人看不出喜怒。 秦国是赵姓赢氏的封土。七年前,秦国武王在周王畿举鼎暴毙时,赢则还是身在燕国为质的公子则。消息传到燕国,他千里迢迢赶回咸阳,凭母亲的雷霆手段和舅舅的扶持以弱冠之年登上王位,成了新的秦王。 太后和他的丞相舅舅都是楚国人。如今太后临朝、丞相势大,一半的朝臣都是亲楚派。秦王又娶了楚国公主做王后。时人言:“一秦半楚”。 也因此,在朝堂上,赢则主张趁机联合齐、魏、韩三国攻打楚国却屡屡受挫,让他十分憋屈,无可奈何。 楚国这样一个昔日强国,如今土地广大却国君昏庸,正是夺其城池的好机会。否则等楚强秦弱的时候,必定会来攻打秦国的。如今天下,强则强弱则亡,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这些朝臣却为了眼前的利益而罔顾,赢则实在恼火。 又过了一会儿,赢则放下手中空了的酒杯,坐正了身子。 宦官示意婢子倒酒,又拿起木箸亲自为秦王布菜。 等布完菜,他小心翼翼地说道:“王上,护卫来报,说抓到渭阳君府上的奴婢翻墙,鬼鬼祟祟像要逃跑,您看要如何处置?” 赢则听完坐直了身子,来了兴趣,“哦?翻墙?有这种事?”他将身子探向渭阳君,嘴角不住上扬,戏谑道:“我的好弟弟啊,听说你府上有美姬要趁夜奔逃,不巧让寡人的侍卫碰上了给拦下了,你要怎么谢我啊?” 事发突然,赢章一下子愣住了,跪直身子,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 秦王看到他这幅窘态,乐不可支,大袖一挥:“带上来,让渭阳君认认是哪位爱妾,怕不是他亏待了人家,人家要翻墙逃跑也不待在这府里。” 不多时,府上管家佝偻着身子进来,苦瓜一样的脸上挂满了细密的汗珠。他身后,一名少女双手被绑着,让人推了一把,踉跄地跌进门来。 管家不敢抬头看自家主人,进门之后退在一旁。 秦王扫了一眼进来的人,那女子一身灰扑扑的仆妇衣服,袖子撕了一个大口子,头上沾了些草灰,面如灰土,嘴角用力抿着。 似乎自知罪责难逃,她努力绷直了脊背,却因为害怕不停地发抖。 也难怪,逃跑的奴仆下场都要看主人心情了。轻则鞭笞刺字,要么随意发卖给人牙子,要么直接打死了事。就是死了也没人替他们叫屈。 赢则看向渭阳君:“是你的姬妾吗?” 渭阳君赢章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女子突然抬起头激动地说:“求求公子别把奴婢送到楚国去!求求公子放奴婢一条生路!奴婢愿当牛做马报答您!”说着用力磕起头来。 赢则听了这话,突然觉得面前的酒菜索然无味,心里冷笑起来。 他原以为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虽然愚笨,却能以秦国利益为先,所以常常在母亲和自己之间做个缓和。没想到他背地里却是一样的讨好楚国。 更衬得他这个儿子不讲礼法,刁难太后母国了不是?他似笑非笑地看向赢章。 赢章惊惶不已,站起来提脚踹向地上的女子,“骊姜!你这贱婢不要信口胡言!我何时说过要送人去楚国?”说完又向秦王连忙拱手,努力展示自己的清白:“府里的下人听风就是雨,今日胡闹惊扰了王上,实在是臣弟的过错,请王上原谅。” 骊姜被踹倒在地,绑着双手挣扎着起身,一见渭阳君激烈辩驳,不顾疼痛向秦王大声道:“奴婢不想死在楚地啊!求王上垂怜!”管家见状,连忙想要上前按住她。 渭阳君面如灰土,嗫嚅着出不了声。 赢则本来只是冷眼旁观,听了这话皱了皱眉头,突然站起身来。他右手搭在腰间佩剑上,一步一步走向厅堂中央。 骊姜刚挣脱了管家,视线内就出现了绣着暗红龙纹的玄黑色袍服下摆。 “刷”的一声,一阵刺骨的寒意袭来,秦王剑就贴在她颈侧。厅中静得只能听到骊姜的呼吸声。 那剑尖冰凉,金属冷冽的气味混着秦王身上隐约的草木熏香味道,让人紧张到几近昏厥。 冰凉的剑尖缓缓爬过骊姜的颈侧,又爬到她的下颌,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然后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凉触感停在了下巴。持剑者稍一用力,逼迫她顺着剑尖仰起了下巴。 似乎
下一秒,这柄剑就会划过她脆弱的脖子。这让她紧张得忘了尊卑礼仪,抬眼直直地看向那个手里掌握她的生死的人。 眼前的人俯视着她,眼中泛着寒光,眉头微微蹙起,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等看清了面前的人后,骊姜却大为震惊,甚至有些恍然地出声叫道:“则公子?” “什么?”面前的人声音不带一丝温度。 骊姜心中不受控制地想要发抖甚至尖叫,只好垂下眼睛,做出一副泫然欲泣楚楚可怜的样子:“奴婢奴婢失言。” 那冰凉的剑尖又随着那人的视线移到她的脸侧,轻佻地拍了拍。 过了许久,她听见秦王发问:“说说,你是为什么逃跑啊。”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回王上,奴婢名叫骊姜,是府上的舞姬。奴婢草芥之命蒲柳之姿,承蒙渭阳君不弃,本应唯君命是从。可是奴婢实在不想离开秦地,到楚地去。奴婢奴婢想留在秦国。” 骊姜一边说着一边流下两行清泪。 她悄悄抬眼去看,见秦王表情丝毫不动。 她心一横,反身迎上去一分,柔声哽咽道:“求王上留下奴婢,奴婢宁死也不愿去楚宫。”说话间眼泪又大滴大滴落下,“否则,请王上发发慈悲!现在就杀了奴婢!” 这话半真半假。骊姜当然不想去楚国,可是她也绝不想死。 据说楚国国君暴虐好色,而楚后善妒又富有心计。有魏女本来得宠,被楚后几句话挑拨,楚王就拔剑削了她的鼻子。又有曾有宫中奴婢因为被赵王夸赞了一句手美,就被楚王砍了双手做成标本送给了赵王。 逃跑不过是拼死闯一闯。就像现在,也是不得已胡乱地赌一把。 她不知道的是,在赢则眼里这实在是过于用力的拙劣表演。 他根本不在乎跪在地上的人。可是既然渭阳君要人送给楚王,他就偏不能顺他们这些人的意。 赢则忽然笑出声来。他不紧不慢地把剑插回剑鞘里,然后负手说道:“既然是舞姬,正好,今天就给寡人跳一曲助助兴。要是跳得好,寡人就抢在楚王之前向你的主子讨要你,如何?” 说完他转身对渭阳君说道,“弟弟啊,你府上有如此美姬舍得送人,怎么不先想着寡人呢?倒是不远万里地记挂着楚王。这真是伤了做兄长的心呐。” 渭阳君面色惨白,支吾道:“王上想看歌舞雅乐,弟弟这就让他们速速准备。”说完挥手让管家将骊姜带下去准备。 骊姜走出厅门之前,又回头飞快看了一眼秦王。 赢则仿佛感受到了她的视线,重新拿起酒杯,用戏谑的眼神扫过她。 骊姜心下怅然。赢公子则,公孙则公子。原来如此。昔日一起逃命的故人竟然是今日秦国的王上。 然而他却半点没有认出她。 这也难怪,六年之前,赢则已经是弱冠之年的翩翩公子。骊姜和小虎却都还只是十一二岁、身量未成的小孩子。 那时他俩被乌桓骑兵追杀,疲于奔命。好不容易到了燕赵边境,在山中躲藏时,恰好救了滚下山坡的“公孙则”。他说自己是躲避战祸的秦国商人,骊姜和小虎也说自己是躲避战祸去燕国投亲的。 骊姜呆呆地望着铜镜里自己的脸。面若桃花,目如秋水,长眉入鬓。 六年间,则公子成了今日喜怒不形于色的秦王。自己成了以色侍人的舞姬,而小虎还生死未卜。 她伸手抹去自己眼角的泪水。变了这么多,就连自己都快认不出自己了。 骊姜想来想去,决定不到万不得已不去问秦王六年前的事情。万一他只是相像呢?万一他知道了反而要灭口呢?万一他根本就是忘了呢? 更何况,他们也实在算不上有什么深情厚谊。 在那个树阑风静、明月高悬的夜晚,三人互赠了信物,都认为这就是最后一面了。三个前途未卜的年轻人在命运的转折点擦身而过时,无法看清自己的未来,却仍然真诚地祝对方在这个飘摇的乱世里有一个光明的、美好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