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不当初呀!”
张爱民喟然长叹,他把目光从远处收回,不经意地往下面操坪看了看,可忽然,他眼睛定住了,他在下面操坪上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眨了眨眼睛再定睛细看——没错,那人正是自己怀疑的徐三立!此刻徐三立正从操坪向俱乐部门厅这边走来,阳光下他眯细着眼睛,金灿灿的阳光镀在他脸上,反射出一层金色的光芒。
“徐三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张爱民吃惊地瞪大了双眼,他明白徐三立此时来鸡窝煤矿无异于深入虎穴。
“他为什么来这里?难道是来救我?”张爱民一个激灵,徐三立的出现仿佛一道电流使他全身一震,原本又累又饿、早已绝望的他仿佛看见了救命稻草,全身的血液猛地又激活了——我一定要离开这里,一定要赶在煤炭厅来人之前解决这次事件!张爱民刹那间又起了斗志,又起了摆脱困境的强烈欲望,然而他对徐三立的到来依然疑虑重重,依然不敢相信徐三立会为了他不顾自己安危。
“徐三立到底是为什么而来?他来这里到底是主吉还是主凶?”
这些猜疑在张爱民脑海里飞速旋转这当儿,徐三立已经顺着台阶走上来了,这下刘启程和另两位副矿长也发现了徐三立,他们全都大吃一惊,挺直身子,无比惊讶看着徐三立喊道:
“徐记,你怎么来了?!”
徐三立只向他们点了点头,他走到张爱民面前站住脚,看着张爱民喊了一声“张局长”,然后又急促向后喊道:“袁超,快拿水来!”说完从跟在身后的袁超手上接过一瓶矿泉水,打开瓶盖把水递向张爱民,同时又说:
“张局长,你受苦了!”
张爱民这才发现原来袁超也来了,他低头看着站在下面台阶的徐三立,发现徐三立脸上满是对他的关怀和担忧,眼睛里似乎还噙有泪水。张爱民心头一热,一向刚强的他也不由眼睛湿润了——这可是几个小时以来,惟一对我如此关怀的人啊!张爱民忘了对徐三立的猜忌了,觉得徐三立无比亲切,他努力控制住自己内心的激动,勉强笑了笑:
“三立,你怎么来了?”
“张局长,你先喝口水,等会我再向你汇报。”
徐三立又把手上那瓶矿泉水递向张爱民,可这时一旁的火鸡公却忽地站起,上前两步,一把夺过徐三立手上的矿泉水,指着徐三立喝斥道:“谁让你给他水喝的?不许给他喝水!”矿泉水瓶被猛力抢夺,矿泉水从瓶口蹦跳出来,洒到地上。
“你干什么?给张局长喝点水也不行吗?张局长一个五十多岁的人了,被你们逼着在这里站了两三个时辰,你们这是非法限制人身自由,是违法犯罪!”
火鸡公的抢夺行为令徐三立十分恼火,他一脸严肃,看着火鸡公怒斥。张爱民惊异地发现,在他面前向来有点畏缩的徐三立,此时却大义凛然,面对凶神恶煞的火鸡公竟然全无惧色。
“哼!你少给老子来这一套!老子这也是被你们逼的,老子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投诉无门只有出此下策,来维护我们应有的正当权益!”火鸡公叫嚷骂道,他比徐三立还要恼火,把矿泉水往地上一扔,又冲着徐三立吼道:“你们来干什么?不是跟你们说了吗?要煤炭厅的大脑壳来,你们这些狗腿子份量不够!”
“对!要煤炭厅的大脑壳来,不要你们这些狗腿子来!”
“煤炭厅要是不来人,我们就上省里闹去!”
“滚!你们过来干什么?难道就凭你们两个,也想来救张大象吗?”
火鸡公身旁几个职工也站起来,他们骂骂咧咧,全都对徐三立和袁超摆出敌视的架势。很显然,那几个职工和火鸡公一样,都是此次闹事的领头人。
火鸡公他们凶恶的态度使袁超很紧张,他面如土色,站在徐三立身后不敢吭声。徐三立却面不改色,他依然神情严肃地望着火鸡公,他在火鸡公和那几个职工身上打量了一下,似乎觉得自己站在下面抬头望着他们有点不妥,于是上前两步,踏上俱乐部门厅最高那层台阶,跟火鸡公面对面站在一起。
“小伙子,不要这么冲动,有话好好说嘛。这么热的天气,就是出于人道主义,给张局长喝点水也是应该的嘛。”
徐三立恼怒的神情平静下来,他不慌不忙,摆出领导特有的气度,平视着火鸡公温和说道。徐三立强大的气场似乎镇吓住了火鸡公他们,火鸡公他们躁动的叫嚷竟然平静了下来,然而只一刹那,又有一个年轻职工叫骂道:
“少给老子提什么人道主义!你们这些贪官污吏,你们贪赃枉法的时候想过我们这些普通职工的死活吗?你们收黑钱的时候又想过人道主义吗?你们这些衣冠禽兽,都是嘴上仁义道德,肚里男盗女娼!”
年轻职工的叫骂声音刺耳,态度极不友好,徐三立转头望着那个年轻职工,却忽然面露惊喜:
“你是小何吧?没想到你长这么大了!你爸爸何老八呢,他来了吗?”
徐三立往人群中看了一眼,没有发现何老八的身影,就又对小何说道:
“我跟你爸爸很熟,你小时候我还去过你们家里呢,那时你只有十二三岁。你爸爸是劳动模范,是鸡窝煤矿的名人,我刚参加工作那会你爸爸就是八级工了,工资比我还高哩。那个时候我们都好羡慕他,何老八这个外号也是这么叫出来的。你爸爸应该退休了吧?他身体还好吗?”
“好个屁!我爸爸在井下吃了一辈子煤灰,身体怎么可能会好?他现在一天到晚咳个不停,像个痨病鬼似的。哪像你们这些吃冤枉的,个个气色红润,脑满肠肥!”
徐三立的示好却招来了小何更大的敌意,只见他愤愤不平,脸上满是对徐三立他们这些领导的仇视。徐三立没想到故人的儿子会对自己有如此极端的敌对情绪,他镇定的脸上现出一丝尴尬,勉强笑道:
“小何,你爸爸在井下一线搞了一辈子,职业病恐怕是难免,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既然身体不好,那你就要好好照顾他,多陪陪他。”
“是啊,我现在就是照顾他最好的办法——我要为他和我,为我们家的将来争取最大的保障!”小何嘴角上扬,露出恶意的冷笑,他脸带轻蔑直视着徐三立又说:“看在你跟我爸爸是熟人的份上,我也不想为难你,你最好赶紧回去,赶紧催煤炭厅快来答应我们的要求,不然我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你们的诉求我能理解,我也是从鸡窝煤矿出来的,我在鸡窝煤矿工作了将近二十年,跟你们一样对鸡窝煤矿有很深的感情。我明白,鸡窝煤矿要破产重组,这对你们将来的工作和生活会有大的影响,你们想为自己多争取一点权益,这也是人之常情,理所当然的事。虽然你们争取权益的方式不对,但你们争取权益的动机无可厚非,我是发自内心理解你们这种动机的。”
徐三立脸上的尴尬消失了,他一脸真诚,用推心置腹的口吻肯定说。他目光从小何脸上移开,滑过火鸡公和另外几个领头的职工,朝他们身后的人群巡视了一下,然后目光又回落到火鸡公身上。他在火鸡公脸上看了一眼,忽然加重语气,一脸严肃又说:
“但你们的行为我真不能理解,你们这是在追求正当权益吗?我先不说你们非法限制张局长的人身自由,就说张局长被你们逼着站了几个小时,他一个五十多岁的人了,你们再不让他喝点水,坐下来休息一下,他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自己冷静想想,这样对你们有好处吗?只恐怕你们想要的权益没要到,还要吃人命官司!”
“你他妈吓唬谁?你以为我们是吓大的!你他妈再在这里吱吱歪歪,老子就对你不客气!”
火鸡公身旁一个打着赤膊的中年职工站出来喝斥,他身材高大,满脸横肉,凶巴巴的样子比火鸡公还要吓人。他鼓着双眼,捏紧拳头,似乎就要对徐三立动武。徐三立却不为所动,他脸上的神情愈发镇定,语气更加真诚又说:
“我不是吓唬你们,我说的都是大实话。你们现在的行为不像是想解决问题,更多的是在发泄你们的不满情绪。其实你们跟张局长都没有私仇,你们为难张局长无非是想给矿务局和煤炭厅施加压力,以此来实现你们的诉求。你们适当地用用手段,说实话那样对你们达到目的是会有帮助,但如果你们手段用过头了,那就适得其反,还会对你们不利。我也不说你们对张局长的仇视是不是合理,我也不说张局长被你们斗地主似的折磨批斗他是不是罪有应 得,我也不说法律法规这些大道理,我只请你们站在解决问题的角度,只请你们用客观的态度,认真地评判一下你们是把张局长虐待到底好,还是适可而止好?”
徐三立真诚坦荡的言辞打动了火鸡公他们,只见他们面面相觑,身上那股狂躁的敌意明显软了下来。徐三立敏锐地发现了火鸡公他们的变化,他朝袁超递了一个眼色。
“张局长,喝口水吧?”
袁超从身上又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递给张爱民。袁超虽然很紧张,一直远远地站在下面台阶上,但徐三立朝他使了一个眼色后,他还是鼓起勇气走到张爱民面前,把水递向张爱民。张爱民却忘了接矿泉水,他呆呆地望着徐三立出神;徐三立如此从容镇定,能说会道,让他感到非常诧异,这诧异刷新了他对徐三立的认知。他忽然发现原本为人木讷,总是被人小看的徐三立,其实是一个深藏不露,能够纵横捭阖的能人!
“张局长,请喝吧,我相信这些小伙子都通情达理,不会再为难我们了。”
徐三立见张爱民没有接矿泉水,以为张爱民是害怕火鸡公他们不许他喝,于是语带双关,既安慰张爱民又束缚火鸡公他们。然而张爱民依然没接矿泉水,他低头看了一眼袁超手上的矿泉水,冷冷推开道:“不用,我不渴。”然后更加挺直身板,冷着脸望着前方。
张爱民明显斗气的态度让徐三立十分异外,但很快他就明白了——性格刚烈的张爱民这是不想被人怜悯,他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永远都不会低下他那高傲的头颅!徐三立不再劝说,他朝不知所措的袁超点了下头,示意他把矿泉水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