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尚房退出,李泓暄一路拧眉沉思,父皇似乎已指了明路,让自己于黑暗中略略摸清方向,可他总觉得还缺了点什么,依旧无法把前路全部看清。
但经历种种,被各方视线盯着,他已不敢如往年那般懈怠,一边走一边细细思忖。
听罗先生说,侧妃有一个学习方法,当事情发生后,在脑子里将来龙去脉再过一遍,这种方法叫做复盘,可以理清得失,找到改进的机会点。
世人都用心记事,偏他那个侧妃喜欢用脑子想事情。李泓暄粗听只觉荒唐,可细想之下,若不计较侧妃的生僻用语,复盘之法确实有用。
因惦记着复盘,李泓暄走得慢了些,走出没多远,便被皇后宫中的内侍唤住。
看来还是躲不过,李泓暄无法,弯身揉了揉膝盖,硬着头皮跟着内侍往皇后宫中赶去。
到了皇后宫中,果然又是老三样,挨骂,罚跪,认错,这些于他都是熟门熟路。
皇后脾气不好,他做儿子的只能低头受着呗!
这一年来,崔后每每看到李泓暄便心生怨怼,她追思自己亲子而不得,只将李泓暄当做了发泄对象。
当年,她生完长子李泓晖后不久,又得一胎,却不幸胎大难产。好容易诞下一名公主,只活了半日,自己还落下了后遗症,断了后续生养之路。
这也是为什么她明明恨着云氏一族,却最终接受了襁褓中的李泓暄。
当初,云妃跪地哭求,愿舍了自身性命换幼子一条活路。
狠厉如崔后,云氏的性命早被她视为囊中之物,她从未打算放过这对母子。云妃所有的筹码在当年如日中天的崔氏眼中俱是尘埃。云妃绝望之下哽咽说出一番诛心之言。
“娘娘放心,这么小的孩子根本不会记得他的生母,多一个孩儿养在娘娘膝下,也是为娘娘多谋一份保障,谁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就这么一句带些忤逆的话语,逆转了李泓暄命运,令无法再生育的崔后于一念之间,居然同意了云妃自愿去母留子的投诚。
如今,太子没了,多出来的这份“保障”却还活蹦乱跳的杵在面前,这让崔后何不恨?
近日崔后本就心绪不安,时常睡不安稳,听闻李泓暄胆敢寻了理由将府上人手做了大清理,赶走了几个自己安插的人手,崔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李泓暄的后院,以及朝堂上的名声,崔后并不关心,她更在意的是这个孩子是否服从自己的管束。
她越发觉着不是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孩子到底养不熟,因此一时蛮狠性子上来,指着李泓暄大声训斥,直骂到额上青筋暴起。
一旁秋月姑姑苦劝不出,只好带着殿内宫女齐齐跪下为六皇子求情。
见着底下乌压压跪着的众人,崔后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缓了口气。
威风发够了,她也累了,轻轻咳了一声,略略抬了抬右手。秋月姑姑见状,赶忙起身扶皇后站起来。
崔后站定,俯视着李泓暄,冷冷说道:“罢了,就跪在这儿思过吧。”
李泓暄暗暗吁一口气。他自是不敢争辩的,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其实,云妃说得没错,他对生母本是毫无记忆,可崔后一次次辱骂与白眼的叠加,最终灭了李泓暄心头的孺慕之情,将这名本可以亲近的养子一点点推开。
这一年来,罗子昂有意无意把关于云氏的零星传闻一点点说于李泓暄听,慢慢勾起了他对生母的想象。
李泓暄从小渴望母爱而不得,罗子昂只需稍稍勾勒出云妃一个大概的轮廓,李泓暄便自觉在心中为自己幻想出一位温柔和善的娘。当年后宫的第一美人,应该是和善的,温柔似水的,李泓暄这样对自己说。
也正是如此,在不自觉间,李泓暄的内心与崔后又拉开了距离。
这次皇后的暴怒,早在罗子昂遣散侍卫之前便已预料到了。所以他早早劝慰过李泓暄,以期降低崔后对六小王爷的威慑力。
如果说景泰帝的训斥可以引发他的反思,那崔后的怒骂仅仅就是情绪的宣泄。李泓暄挨训也挨疲了,他自知乖乖忍忍就好。
崔后看着李泓暄乖觉,扶着秋月姑姑的手往内寝走去。
经过李泓暄身边时,不经意地说道:
“你虽不及你晖哥哥分毫,到底也是本宫亲自养大的孩子,你的人不懂规矩胡乱行事,本宫决不轻饶!但本宫也见不得你府上没个称心的人服侍,回头让秋月再去给你挑一些好的,免得你在外头毛毛糙糙没个人照应。”
李泓暄心下一紧,果然如父皇所料,可有了靠山,他鼓足勇气,抬头对崔后道:
“谢母后恩典,但是儿臣府上的人手,父皇都替儿臣安排好了,说是不劳母后费心。”
崔后多年的威压到底是一路伴随李泓暄成长的内心阴影,此刻他口中说着拒绝的话,声音却越来越低,头也渐渐跟着低到了胸前。
他不敢直视崔后,可还是努力补了一句:“这都是父皇的意思,儿臣,儿臣不敢忤逆。”
崔后闻言只觉脑中一炸。她甩开秋月,用手指着李泓暄的脑袋,声音堵在嗓子口,身体随之微微颤抖,半晌才厉声呵道:“好,好你这对没良心的父子,翅膀硬了是不?当初若没有我们崔氏,哪有你们父子的今天?”
崔后浑身燥热,随即开启新一轮的怒骂,殿内所有人都默默低下了头。
秋月姑姑心知皇后最近情绪波动较大,脾气愈发暴躁,一时劝不住,只能等着崔后发泄完一轮,再行劝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