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梦桢带着一只绝大楼船来的,楼船上请了一班乐班和歌姬,一路笙箫筝瑶,丝弦鼓乐,香气弥漫,喧嚣着泛江而下。 春日清朗的风中,楼船珠帘纱幔后歌姬曼声吟唱,琵琶声里锦绣诗句沿河飘洒,国子监的先生们就这么一路招摇地写着诗唱着曲,南下闽州,沿路人名士皆去拜谒欢宴,一时天下皆知,朝廷兴办海事学堂,正招贤募杰。 到了闽州那日连港口都轰动了,许多当地人都围着去看,那京城来的歌女们缓鬓倾髻,桃花满面,身披轻纨,批帛曳地,手持团扇,犹如九天仙子下凡。名士们则峨冠鹤氅,如玉山累累,似群鹄云集。 京城来的雅士们,闽州本地的人雅士簇拥而至,一连诗酒数日,社集雅会不绝,而江南这边应张贞邀请的名士也来了一些,他们之前是颇有些不屑的,但下来后看到北边名士的南下,又有些庆幸自己此番来对了。 无论如何人之间虽然相轻,却又彼此心照不宣的抬轿,这一年闽州的春日,花团锦簇,诗人骚客蜂拥而来在大街小巷,酒肆茶楼欢饮达旦,歌咏着这里的江村夕阳,海边渔舟,落日返照,风流汇聚,写出了万千诗篇。 闽州海事学堂声名鹊起,当今天子兴海事,平海疆的四海之志在人诗句中四处传扬,天下有识之士都开始闻风而动,有会一技之长的算学老儒,有擅堪舆天象的隐士,有前朝退隐的将门之后,有擅医术的医师,纷纷向闽州涌来。 春鸟千啭百啼,花开似锦,沈梦桢将许莼带在身边,作为自己弟子,在私宴里低调的认识拜望着这次来的大儒名士。 张贞的幼妹也低调乘着楼船而至,去天后宫祭拜时,盛长洲与她偶遇在春日柔风中。女子明目皓齿,肌肤胜雪,颀然有林下之风,男子则长身而立,眉宇英挺,谦谦君子。 两人一见倾心,联袂游春数日后,来自江南的女子眉目弯弯,笑容清美,将腰间象牙香球雕解下赠予盛长洲,内里有着玲珑剔透的红豆,球上细雕着闺名“芃”。 张家盛家两家一拍即合,便徐徐开始行六礼。靖国公府盛夫人知道这好消息,亦大喜,亲自挑了许多珍贵物事从京里运送回来,以为聘礼。 一切缤纷绚烂似若梦中,盛家也好,他也好,都十全十美得不像是真的,仿佛没有遗憾。 但他写了无数的信回京里,无论是信还是送的东西,都如石沉大海。终于有一天青钱回了口信:“灯草巷里的人家搬走了,扣门许久无人应门。” 信送不出去了。 许莼一颗心沉了下去,但他仍然命青钱去武英侯府上找方子兴大人。青钱回来道:“见不到方子兴大人,武英侯到了闽州,府上只有公主在家安胎,听说方子兴大人为了避嫌已住入了宫中。公主这边退了礼物和帖,说不敢替小叔做主,但宫里我们哪里有办法递信呢。” 许莼终于明白,九哥这是要断吗? 这么快便要和他相忘于江湖吗? 他辗转反复想起当 日自己年轻不懂事, “?()_?, 我能陪九哥多久,就多久,九哥什么时候希望我离开,我便离开”的言语。 如今他恨不得回到过去给少年轻言别离的自己扇两个耳光。 如今九哥这是让自己体面离开,还给自己送了良师益友、送了荣耀体面,自己真的能轻松相忘于江湖吗? 这日又是诗酒纵情一日。橙黄色暮光倾斜照在厅堂中,许莼坐在席边,看沈梦桢拿着一卷斜斜靠在贵妃榻边,面上仍然带着些酒后的微醺,有一句没一句给他讲诗:“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许莼忽然问他:“先生觉得在京里好,还是来闽州好?” 沈梦桢笑道:“从前读人们都说,做京官如居危楼,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如今能奉诏出京,奉旨招摇风流,自然是快哉也。庙堂和江湖,相辅相成,在江湖之时,亦为分庙堂之忧。” 许莼正襟危坐,问道:“先生觉得我如今当如何做才能入朝分庙堂之忧呢?” 沈梦桢敛了笑容,看他道:“你不要急。在海事学堂这里好好沉下心来学上几年,厚积薄发。有武英侯在这里带兵训兵,又有布政使雷鸣和夏纨协助,如此铺垫积累,不下数年,这里海军必大成,届时自然是要出战。” “清海疆,荡夷寇,征南洋,复失地,都是可垂青史的功劳,你本就是功勋大臣子弟,有了海上军功,又有经营之才,到时凭军功世职入朝,应可直入六部,公侯之位亦唾手可得。” 原来这就是九哥为自己铺的通天锦绣大道。许莼眉目平静:“我若是现在就想入朝呢?应走何路?” 沈梦桢诧异:“朝廷多少人盯着这里垂涎不得入,我听说如今各地地方官也都揣测
上意,踊跃为之。现听说已有江南水师学堂、津州水师学堂、威海水师学堂都在兴建筹办,这是一股东风。你外祖父这边根基又已打好,何必反而要捡那更难走的路呢?” 许莼抬眼去看沈梦桢:“暗红尘霎时雪亮,热春光一阵冰凉,清白人会算糊涂帐。先生就当我犯糊涂了吧。” 沈梦桢沉默了一会儿道:“你擅经营之才,若是要弃了这边,也可从监生入朝,每年春闱后,国子监有大考,你可入考,若能考过,便会授官,我可居中转圜,替你谋去户部,但品级可就低了,兴许要蹉跎许多年,行的可能也是那些案头琐事,十分枯燥,可能多年也不得寸功,庸庸碌碌,却又战战兢兢,京里人事之复杂,与地方迥异。” “你可想好了?这里有武英侯、雷鸣、夏纨三座大山罩着你,又有盛家全力襄助,龙从风行,直上九天,回去路可好走许多,你还如此年轻,何必急着回京城那地,一不小心便被磋磨了,官场羁绊,一言难尽其中辛酸啊。” 许莼问沈梦桢:“我闻说武英侯,十多岁便领兵出战,雷大人则亲自领兵在闽州剿匪,便是夏纨太监,自幼获罪入宫,却也曾做过数年的随军监军,调度粮草,领过兵,打过仗。” 沈梦桢微抬眉毛:“你倒是清楚。” 许莼道:“先生, 疾风知劲草, 便是先生您出身世族,才学惊人,也在翰林院、礼部磨砺辗转多年。” 沈梦桢道:“要不是李梅崖那老夫子,老子现还在翰林院好好混着日子。” 许莼道:“但先生其实也感激李大人吧。虽则路不同,他确实是可惜先生一身才华浪费在声色酒乐中吧。顺情遂志,不图将来,不追既往,这样的日子,看似风雅之极,却又于国于民毫无作为,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总得带来些什么吧。” 沈梦桢将折扇款款展开:“思远是想自己历一番砥砺锻炼,宁愿投身于宦海浮沉,世俗名利中?哪怕可能会同流合污,变得面目可憎?” 许莼一怔,看向沈梦桢,沈梦桢道:“明明可以少年将军意气风发,龙吟虎啸叱咤海疆,手握兵柄,忠节彪炳,一路扶摇获万世之功,你偏要去趟入污水中,奔走世俗名利如牛马,届时一身庸俗,满手脏腥,甚至有可能一身污名,没了当初面貌,恐怕你会后悔。” “你若忧谗畏讥,小心翼翼,极有可能殚精竭虑瞻前顾后,一事无成,你若张扬任事,愿为君父分谤,要知道京里那可是一人办事、十人掣肘,动辄得咎,最后落得君父猜疑,谤满天下。多的是胸怀济世之志,一生襟怀不开,举世骂名以奸佞污名盖棺的人。” “凌霄阁上留名,贤良祠内画影,谈何容易。”沈梦桢眉眼间尽是唏嘘叹息,不知想起了什么。 许莼忽然想起曾与九哥闲谈说话,届时面目可憎,汲汲营营,九哥还会心悦于这样蝇营狗苟的我吗?当时是鱼水之后,轻言故人心易变,如今一语成谶。 九哥如今给我铺的光明大道,是纵横江海间,叱咤风云里,师友兄弟在侧,豪情恣意,立不世之功,传千古美名的路。但这之后,我兴许多少年都要留在这里,镇守海疆,只能给他写奏折,他若不要我进京,我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了。 那我现在……我现在是要自甘堕落,想做他一直讨厌的幸臣,去以色侍君,去日夜伴君,不离左右。 我要放弃吗?想要誉满天下还是谤满天下?九哥喜欢少年意气,喜欢我一点丹心不改,他觉得我是璞玉可以雕琢,自然是想我至始至终剔透如白玉,成器成材,可不喜欢佞幸之人。我若一番砥砺,最后却成了歪曲乌黑满身刺的荆棘,九哥还喜欢我吗? 沈梦桢看着他,意味深长:“你好好想好。” 许莼抬眼看他,窗外黄昏斜照入厅堂,花香浮动,许莼目光从迷茫变成坚定:“先生适才说蜉蝣于天地,不过沧海一粟,既为蜉蝣朝生暮死,则逝者如斯夫,吾不舍昼夜,岂可浪费时日在这里?” 他深深下拜:“请先生助我入朝。” 九哥是锋利刀刃上的一点蜜,他愿踏过刀山火海,去舔那一点甘甜,想那么多做什么,他只想要现在就见到九哥。 沈梦桢深深凝视他,久久不语,以手执扇击他头顶:“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