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到县城的时候,发现县城里正在过部队,很多穿着黑衣服戴着大檐帽的人,在大街上走来走去。车马大店里的马车都被征用了,胖老头不能去往省城了。
车马大店的院子里支起了一口大锅,锅下驾着熊熊烧的柴禾,那些当兵的围着大锅,等待开饭。车马大店里闹嚷嚷的,像戳了一棍子的马蜂窝。
当兵的有两种人,一种是老兵油子,一种是新兵蛋子,老兵油子走路的姿势和说话的语气都不一样,开饭的时候,他们也要先打饭。那天的饭是一大锅稀粥,老兵油子们打饭的时候,每个人只要半碗,然后就站在大锅旁边吃,吃得飞快。而新兵蛋子打饭的时候,是打满满一碗,端到远处的墙根下吃。当新兵蛋子开始吃饭的时候,老兵油子的半碗饭已经吃完了,他们开始打第二碗,这一次,他们每个人都是满满一碗。当新兵蛋子吃完了第一碗,想要吃第二碗的时候,大锅里已经空了。结果,老兵油子吃了一碗半,吃饱了;而新兵蛋子只吃了一碗,还没有吃饱。
我看到这种情形,深深感到老兵油子就是老兵油子,时时处处都比新兵蛋子精明。
没有马车,就不能去省城,我只好带着胖老头去往顺娃的刻章子摊,向他复命。能够把胖老头带回给顺娃,我的任务也算完成了一半。
我们经过一户没有院墙的人家门口时,看到这里也在开饭,那些当兵的都在向前挤,像一群猪一样。一个新兵蛋子站在一边发呆,人家手里都有瓷缸或者饭碗,他空着双手。
我想,他可能是没有盛饭的器皿。看到这户人家的尿盆子倒扣在墙角,我突然童心大发,就走上前去,指着墙角的尿盆子问新兵蛋子:“那是什么?”
新兵蛋子看到尿盆子,喜出望外,就跑过去把尿盆子拿起来,对着我连连点头说谢谢。他是南方口音,说话像鸟叫一样。
那时候的人生活清苦,设施简陋。北方人夜晚用尿盆子承装大小便,南方人用马桶;尿盆子是砖瓦窑烧出来的瓦盆,颜色漆黑;马桶是沉重的木桶,后来发展成了轻便的塑料桶。南方人没有见过北方的尿盆子,北方人也没有见过南方的马桶。
新兵蛋子拿着尿盆子走向饭锅,房间里走出了一个小脚太太,她对着新兵蛋子喊:“那个不能盛饭?”
新兵蛋子翻看着手中的尿盆子,他说:“怎么就不能盛饭了,我看挺好的。”
小脚太太喊:“那是个尿盆子。”
新兵蛋子说:“我知道你是要盆子,我不会拿走,用完了就还给你。”
结果,这个新兵蛋子用尿盆子盛了半盆稀粥,蹲在墙角吃得很开心。
我努力忍住,才没有哈哈大笑。这个新兵胆子实在好笑,人家说那是城门楼子,你说你脚上长了一个瘊子;人家说城门楼子倒了,你说你脚上的瘊子好了。
小脚太太迈动着一双小括弧一样的短腿,走向那个用尿盆子盛着稀粥,吃得正香的新兵蛋子,我害怕她告诉了事情真相,那样少不了会遭受新兵蛋子的打骂,就赶紧跑远了。胖老头也跟在我的后面快步离开了。
县城里到处都是当兵的,很少能够看到本地的成年男人,大概他们都躲了起来,害怕被拉了壮丁。我和胖老头两个,老的老,小的小,他们是看不上眼的,所以不用担心。
我带着胖老头,穿过了整个县城,在城墙下找到了那家字画店。字画店关门了,大街上所有店铺都关门了,这些当兵的就像一群蝗虫一样,他们经过的地方,所有有用的东西都被劫掠一空。
没办法,我们又返回到大街上,饥肠辘辘,走投无路,不知道该去哪里。后来,我们走累了,就蹲在街角,胖老头问我:“你知道桃花庵主是谁?”
胖老头这样问我,让我想起了昨晚在山羊老头家中看到的那幅仕女图。我对古玩一窍不通,对古画更是一无所知,就摇摇头。胖老头似乎自言自语地说:“既然叫桃花庵主,那么肯定是一个尼姑,可是过去有那个尼姑会绘画?没有啊。”
原来这一路上,胖老头一直在琢磨山羊老头那张藏在箱底里的古画。
午饭过后,当兵的开拔了,街面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店铺的门扇也次第打开了。我带着胖老头刚走了几步,就看到顺娃迎面走来。
顺娃问:“你要去哪里?”
我说:“我想去字画店找你。”
顺娃脸色都变了,他瞪圆眼睛问我:“谁让你去字画店?谁允许你去字画店。”他喊完后,用眼睛的余光看着胖老头,想查看胖老头的表情。胖老头当时正在一家杂货店门口,手中拿着一把漏勺在和店主说着什么。
我明白,他是嫌我带着胖老头去字画店。字画店可能是他们活动的据点,不希望有生人去那里。
当兵的走了,车马大店的马车也被征走了,胖老头仍然不能去往省城了。顺娃问了我这两天的情况,我简要告诉了他,顺娃带着我们去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