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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说起赏春宴,乃是晋朝每年初春,等皇帝祭拜过了祖先,再由中宫所举办的一场宴会。这场宴会,说是赏春宴,其实是一场大型的家宴,用以联络宗室之间的感情,宴上会做些投壶、飞花之类游戏,盛京的宗室命妇都在受邀之列。 昔年沈令淑可是那宴会上的焦点,众星捧月般的存在,国公府的千金,深得皇后宠爱的侄女,连正牌的公主都得斟酌着以礼相待。 皇后膝下只有一个皇子,刚出生便被立为太子。 宫中寂寞,聂皇后常将她和她舅舅家的表妹聂君竹接去长住。次数频繁到她阿娘时常抱怨,自己怕是给姐姐生了个女儿。 在沈令淑的记忆中,仁明殿雕栏玉砌,气派豪华,除正殿外,东西两侧都有耳房,她同聂君竹一同住在西配殿。君后恩爱,连带着她俩也沾光,不知在那里见过了多少御制的好东西。 姨母慈爱,陛下也对她们不错,她在那儿,度过了一段很好的时光。 “淑儿,快起来,”聂君竹拉扯着将将睁眼,眼看着又要躺回锦被里的沈令淑,扶了扶额头,冷声道:“今日这宴开得早,皇后姑姑在我们这回入宫时就叮嘱过我,定要将你这懒虫早早从被窝里拖出来。” “好君竹,好姐姐,还早着,再让我睡会儿,”沈令淑将闭上的眼睛稍稍睁开一条小缝,余光自半开的眼缝中瞥向正握着她胳膊的聂竹君,嘟囔道:“明明昨晚我俩差不多时辰睡,怎么你就不困哪……”正说着,眼睛便又闭严实了。 聂皇后的大宫女紫霜上前,对聂君竹道:“君小姐自去梳洗,淑小姐这里有奴婢们在,必不会误了时辰,” 她想起方才的场景,忍不住捂嘴轻笑,“任谁来看,都要觉得君小姐是姐姐了,更何况连太子殿下都唤您姐姐,明明在咱们这里君小姐年纪却是最小的。” 聂君竹眉眼松动了些,笑道:“还不是淑儿小时候胡说,她惯会起这些刁钻的浑称,连太子都带偏了去,如今倒真改不过来了。” 她说着,松开手,任由沈令淑陷进柔软的被窝,点了点床上小懒猪的眉心,“罢了,我先去梳洗,再在这里纠缠下去,恐怕连我也要误了时辰。” 待聂竹君走至一旁由侍女伺候着梳洗,紫霜才俯在沈令淑耳朵旁不紧不慢道:“奴婢见三公主的伴读碧沁小姐寅正四刻便捧着衣料首饰去往映雪殿了,若淑小姐再不起床,恐怕赏春宴上那把玖兰夫人传世的惊羽扇,便要易主他人了。” 沈令淑一听这个,眼皮虽耷拉着,意识却清醒了,她一骨碌翻起身,三公主近来不知为何老是与她过不去,自己看上的东西,没有一样不预备着来抢。 别的什么可以让,但那扇子,她可是要来送萧清则的,他平日里就喜欢摆弄这些前朝稀奇古怪的东西,为它们作传作序的,断不能让她抢走! 不过,想起萧清则,她的心变得又轻又软,“今日这宴,先生会来吗?” 紫霜会意,嘴角弧度越发上扬,口中却讲出噩耗:“淑小姐约莫还睡着,还未到三月三,您今日要去赴的宴哪,名叫赏春宴。况且萧郎君,此刻也赶不回来。” 是了,沈令淑恹恹,大长公主前两日身子不好,萧清则放心不下,便准备启程去西山探望,临行前她也想跟着去,谁料又着了凉。 萧清则只摸着她的脑袋:“西山阴冷,等暖和了,我再带你去探望祖母也就是了。更何况此番有你给她亲手抄写的佛经,祖母见了必定开怀。” 等沈令淑差不多收拾停当,离开宴还有半个多时辰。她在妆镜里左看右看,总觉得哪里不对。 聂君竹见她似乎兴致不高,杏眸含水,眉尖微蹙,于是走到沈令淑身旁,道:“怎的了?可是哪里不合心意?” 她转身拖住聂君竹宽大的衣袖,将头埋进她怀里,摇头。 却见紫霜指使沈令淑身边的大丫鬟知夏悄悄将一枚玉簪递给了她,她认出这是最近沈令淑头上常簪的那一支,聂君竹知道,这是萧清则去岁亲手刻来于四月二十一那日贺她十四岁生辰时送的。 她喜欢的紧,想是梳头时婢女疏忽了。 聂君竹了然,她原是想念萧清则了,也是,冬月里才刚订婚的未婚夫妻,骤然分开,哪里能不想着呢? 她虽平日里待人冷清,可见着沈令淑这般撒娇卖痴,聂君竹的心也一片温软,“好了,来,”她将沈令淑的小脸捧起,打量一会儿,将那只钗斜插在了她圆圆的小髻上,引她去看妆镜,“看,漂亮极了!” 聂君竹不大这样直白地夸她,忽被这样一哄,又戴上了合心意的钗子,沈令淑心里存着的惆怅已去了八分。 她鼓了鼓脸颊,又望见镜里的聂君竹端庄雅致,她穿着身青碧色的袄裙,竟淡淡地描了眉,唇上也点了樱色的口脂,

活脱脱一位芙蕖美人,笑道:“正是呢,只比不上姐姐国色倾城。” 聂君竹笑着去拧她脸颊:“你这张嘴呀,尽胡吣!” “我可没胡说,姐姐就该多这样打扮打扮,好让那些个贵女王孙们见识见识,这盛京美人,姐姐称第二,可没人敢认第一。” 聂君竹窄袖轻便的衣服穿惯了,此时正浑身不自在着,听得这话,只一笑:“越发胡说了,罢了,你再多说几句,今日这宴上的蜜糖,怕是要不够了!” 沈令淑听她自谦,心中却想,她可没说假话,她活到十四岁,可真没见过有谁能漂亮过她这位“姐姐”,即使她刚从边关回来那年,刚七岁的年纪,皮肤虽然粗糙些,但眉眼间的韵味,没人能比得上。 只可惜她这位表妹被舅舅养成了个爱武装不爱红装的性子,生生糟蹋了好容颜。 明明他舅舅是个大老粗,怎的生出了这样风流标致的女儿?她不禁想,自己那位早逝的舅母,又该是何等人物? 沈令淑胡思乱想了一通,站起来,忽揽着聂君竹向外走去,“天儿还早着,我们去东宫瞧瞧太子表哥!” 聂君竹无奈:“他昨日因<大学>里的几句话解得不好,刚得了陛下训斥,现下正恼着,再说没准儿陛下今日又要问他,我们姑且在这里等些时辰,吃些果子点心,不要去招惹他。” 可沈令淑却道:“我们是去‘探望’他,哪就称得上惹了,再说我四学的好,也许还能指点他几句,今日是家宴陛下必定不会为难他,由他一个人生闷气,那才不好呢!” 聂君竹奇道:“你这丫头,何时学了四了?谁教你的?” 沈令淑眯着眼睛,小猪似的哼哼一笑,“还能有谁?我爹爹决计不会教我这些,大哥又不在京中,二哥学得还不如我呢。” 聂君竹摇摇头,叹道:“你们俩皆是怪人,咱们又不为官坐宰,封王拜相,他教你这些做什么?” “姐姐这话可差了,那些封皮上又没题个‘女子禁阅’,我为什么学不得?他们男人们成日说‘读明理’,却只许我们读些<女则>之类哄骗人的,没得把人读傻了!” 聂君竹听得这话,笑道:“有理,有理,你越发不得了了,将来必成个女夫子!” 谈笑间,小宫女们给她们捧来出门的大毛衣服,系好系带,便往东宫去了。 到了东宫,太子果然正捧着本看,他身着常服,发也没束,把身边的小太监急得团团转,“殿下,这宴马上就要开了,您得换身衣裳哪!” 太子不意她们俩忽然来了,一时怔住,脸上约莫带了些惭色。 聂君竹朝那小太监道:“还不把殿下的朝服取来。”那太监见着她,松了口气,不一会儿举着托盘捧来了杏黄的太子朝服。 聂君竹拿起衣服,朝太子递了过去。 太子将她望了两望,终是接住了,而后起身去了内室。 沈令淑自顾自坐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盯着他们两个瞧。 但她明白此刻聂君竹的心情并不美妙,因此也不敢调侃。 不多时,太子换好衣裳,亦戴好了金冠,该是极威严的,只是他眉目间依旧踧郁。 沈令淑觉得聂君竹见到太子这番模样,心似乎软了软,她见她走近太子,踮起脚为他正了正冠,道:“今日宴上,万不得露出这般神色,不过得了两句训斥,哪里就值得生这么大气,没得气坏了身子。” 太子亦盯着她,道:“我省得。” 沈令淑也在一旁道:“正是呢,不就是四么?陛下正春秋鼎盛,太子表哥将来有大把时间将它们钻研透彻。” 她这话一落地,却见得两人忽的沉默下来。 她这时并不明白是何缘故,只能搜肠刮肚地找些俏皮话来说。 聂君竹怜她嘴皮子辛苦,终是露出个笑来:“罢了,淑儿方才这话也不错,时间还长呢,不着急。” 说话间,忽听得辰正四刻的钟敲了两敲,太子披上大氅,道:“时辰不早了,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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