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不要淋着大雨去见他。 两日过后,蒲希冉退了烧,可依旧病怏怏的。 其实那日昏睡过去,耳边有个声音若隐若现,听见了丫鬟们的喁喁私语,知晓嫂子对自己不满。 她挣扎着想起来,可实在体力透支。 幸得身子撑不住,其实也不知起来了,能跟嫂子解释些什么。 昨夜骤雨初歇,打落了屋外许多海棠花瓣儿。 小丫鬟闻声,掀开帘子进来,便将姜汤和干净衣物,一并拿了过来。 见小姐面色好些,面露喜色,转瞬即逝,又恢复了无奈之色: “小姐,您总算是好了。大爷整天不着家,大奶奶也对您漠不关心。沈先生倒是来了两回,不过都没进屋,什么也没问,在檐下站站就走了。” “他是客人。”蒲希冉撑起身子,才说了一句,便一阵猛咳。 勉强止住咳嗽,厌恶极了自己这副病病恹恹的样子。 人病被人欺,也给人添麻烦,她只想赶紧好起来。 “那日是他送我回来的,又自告奋勇当神棍,我要是拖得严重了,只怕他跟我哥哥没法交差。” “以婢子看,沈先生倒不像是那等有责任心的。”小丫鬟扶着她起身,替她绾发。 继续说:“倒是得体,怕坏了你名声,每次都不进屋,只站在窗前。” “你跟他非旧相识,如何知晓。”蒲希冉坐在镜子前,不免觉得有几分好笑。 “我虽没跟他相处过,可也看过他的新闻。他这人从不像傅老板那样维护戏迷,每每开锣前,都叫戏迷等好几个时辰。接待客人、交朋友也是,对他胃口的,跟人家促膝长谈。聊不到一起去,当场就把人撵走。跟上海滩汽车大亨不对付,人家请了他好几回去唱堂会,他都推辞,一点情面不讲。没让□□打死,也不知道在十里洋场,是怎么活下来的。”小丫鬟喋喋不休地说完,不耽误替小姐编了一根长长的辫子,又缠绕在一侧。 突发奇想,说:“沈先生该不会就是□□吧。” “报纸上,什么不写?”蒲希冉嗤笑一声,并不以为意。 哪怕报道是真的,戏迷多是爱才之人。即便碰上那不懂行的,敢动沈老板,那大江南北的戏迷,必然会掀起滔天巨浪。 除非他自己倒下,否则没人能将他摧毁。 蒲希冉喝了姜汤,依旧觉得恹恹。 耳边隐约传来胡琴声,是沈林轩在吊嗓子,“豪杰打马奔吴国,龙离沧海虎离窝……”穿云裂石,如听仙乐耳暂明。 蒲希冉短暂失神了片刻,方觉从前错过了许多风景,被傅云亭一叶障目,不知天外有天,在沪上竟未去听过他的戏。 不过转念一想,她买得起戏票,也抢不到戏票,不知被显贵囤了多少,拿去做人情。 便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小姐那日没被烧得糊涂,还知是沈先生抱您回来得么?”小丫鬟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捂着嘴乐,只露出一双眼睛,亮闪闪的。 不忘怂恿道:“沈老板看着正派,想不到趁人之危,占你便宜,小姐可不能轻易饶过他。” “像我这种名声不好的人,他碰我,是我占他便宜。”蒲希冉勉强笑了笑,似自言自语嗫喏道: “我知道不该,可我太贪恋他身上那点余温。也许是我生性下贱,云亭哥哥不见我是应该的。” 想到被潘子珍埋汰一顿,便觉窝囊,恨自己不争气。 推开一扇门,隔了一道墙,看见沈林轩的身影。 跟她梦里模糊的身影,重叠。 “沈老板又来点卯了?”小丫鬟拿他打趣一句,已娇笑着,端着水盆离开了。 “我是不是吵到你了。”沈林轩与她隔了几个台阶,却不显矮了半头,依然与她平视。 “你照顾我,我该感激。”蒲希冉不是那不知感激,觉得全世界都该围着自己转的人。 “你兄长给了我休息安身的地方,就当我报答了。”沈林轩说。 “沈老板名满京城,去哪儿落脚,都是那人的荣幸。”蒲希冉努力挤出一丝笑意,衬得唇色发白,整张小脸愈显憔悴。 沈林轩才发觉她这般会哄人。 按说身处名利场,听惯了戏园子经理、钱庄东家、洋行掌柜的、戏迷……阿谀奉承,皆做耳旁风。对她的谄媚,却格外十分受用。 不知是她天生旺自己,还是克自己。 “让你见笑了。哥哥家宅不宁,都是我闹的。”蒲希冉不笑还好,越笑越惹人心疼。 <
> 因着她明明不想笑,却又不知该做何缓解尴尬。 “我哥哥是极好的人,值得人信赖和结交,是我不懂事。” 她现在再去跟嫂子道歉,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也许从嫂子的眼前永远消失,才是对方要的。 不想再说这个了,似漫不经心提起:“沈先生家里也有这般任性顽劣的小妹妹吗?” “我没那个福气。”沈林轩薄唇轻抿。 不知怎地,就打开了话匣子。 不知眼前的人,天然让人信赖。还是为着她挚友妹妹的身份,才没防备。 “我自幼无父无母,由一走街串巷、靠卖驴肉火烧的老伯抚养长大。也不知我那爹娘是死了,还是在哪儿。那老伯打了一辈子光棍儿,我更无什么兄弟姐妹。” 他倒是宁愿有个小妹妹在前边惹祸,他跟着善后,让他体会正常、平凡人家的温暖和亲情。只并非每个人,都有蒲兄那个福气。 “可能是同样命运坎坷,我跟蒲兄倒是惺惺相惜,能聊到一起去。” 蒲希冉知道是他安慰自己,却也知道,他没这个义务。 他们素昧平生,也许出于他骨子里的善良。 “一个人也好,至少清净。” 他未置可否,她便剩了自言自语:“其实我该回天津卫,把姨娘赶出去,让我爹大彻大悟,把属于我兄长的东西夺回来,可我做不到。我是不是很没用?” “我不觉得,你不要妄自菲薄。你有自己当走的路,也让别人走他的路。蒲伯父有自己的人生,你兄长也是。蒲兄现在过得很好,犯不着放下春花秋月,为不值得的人纠缠余生。”沈林轩负手而立,看她苍白着小脸,还没痊愈呢,光顾着自我贬损。 过了几十年平静日子,什么都经历过,见识过,还当修炼成精。 却轻易被她拉扯得心脏抽痛,古潭泛起阵阵涟漪,句句肺腑道: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有多少小姑,正事不干,整日搅和的兄嫂不得安宁。你都不妄想她长嫂为母,照顾你、心疼你。她倒是一直叫个小姑娘聪慧得体,为她的心情买单。还指望你像乳娘一样,帮她带孩子,取代她作为母亲该负的责任。虚长你几岁,倒是光长年龄,不长心智。还好意思指责你乳臭未干。” 蒲希冉心底暖暖的,兴许是姜汤起了作用,风寒也褪去了许多。 看他这个偏心的样子,只怕叫嫂子听见,愈发误会气恼。 她摇了摇头,对嫂子没有一丝怨怼:“她天真,是我哥哥宠的。她运气好,所以可以不懂事,不用乖。只有没人疼的小孩,才得一直体谅对方。” 沈林轩不想再看她那副落寞神色,像一把无形利刃。 他不是个懂得怜香惜玉的人,只觉分给挚友妹妹的善意有点多,多到有见色起意之嫌。 几步走过来,褪下自己剪裁得体的西装外套,披在她身上。 “我不怪她。换位思考,如果我是她,才成亲不久,有了宝宝,手忙脚乱,夫君却一直为着妹妹鞍前马后,把我搁到一旁,我也会难受。”可嫂子喜欢哥哥,不忍苛责。 总要有一个人来恨,这日子才能过去。 她成了兄嫂之间的润滑剂,算是她唯一能为哥哥做的。 依赖别人的幸福是脆弱的,她不想成了累赘,让哥哥因为自己家宅不宁,妻离子散。 “我风寒还没好,别过了病气给你。” 蒲希冉正准备还了外套,沈林轩已先于一步,止住了她所有动作。 连带着外套卷着人,将她揽进怀里,与她鼻尖相抵,几乎能嗅到彼此呼吸。 “我不怕。我不是避祸怕事之人,你不会过了病气给我,就算过了又怎么?” 蒲希冉挣扎不得,只抬头看着他,一双剪水双眸里,带着疑惑与困顿。 然后在他那双惯会搅起风月的眼睛里,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自己。 “你才到北平,休息几日总得贴戏,若因风寒伤了嗓子,我怕你砸锅。” “那就是让你哥赔我,妹债兄偿。”沈林轩知晓这样不得体,还是那样做了。 只出格的举动不维系太久,还能保有一丝体面。 后退半步,稳了稳心神,调匀呼吸。 对自己说:“蒲小姐,也能成这样像你羡慕的、你嫂嫂那样的小孩。” 又对她说:“雨后天凉,还是回屋暖着,别再吹风。回头我跟你哥说,让我住别院。” 好避嫌。 蒲希冉听懂了他的意思,原本该回避外男。 <
> 直到稳稳看了他一眼,便坚定了要像从前许多次那样,救自己于水火之中。 晚些时候,家宴设在了前堂花厅。 蒲修臻跟妻子分坐两侧,将主位给了沈林轩,蒲希冉则乖巧坐在哥哥旁边。 同他交头接耳:“哥,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神仙朋友,沈先生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不是西洋画,而是中式水墨画。 蒲修臻刚想说,自己狐朋狗友多了,傅云亭就不像从画上走下来的人?还是古代宫廷画。 不过话到嘴边,硬生生咽了回去。 招呼着沈林轩吃东西:“原本想叫小厨娘做沪上食物,又觉你一年四季都能吃着,不如换换口味,尝尝我们四九城地道的美食。就是不知你能不能吃得惯。” “客随主便,我没长那么矫情的胃。”沈林轩笑笑,以茶代酒,敬了主人一杯。 “我这成天忙得跟个陀螺似的,想带你到处玩玩,也没得工夫。得亏你帮我照顾我小妹,大恩不言谢,以后结草衔环,定效犬马之劳。”蒲修臻说得夸张,作势就要作揖。 “举手之劳,照顾多久都成。”沈林轩说话时,已经努力在克制了,余光还是不可控制地往蒲希冉身上瞄去。 不忘跟他打趣:“也别以后了,就现在。明儿我贴《鼎盛春秋》,你给我来二路。” 蒲修臻笑得见牙不见眼,没故弄玄虚,而是一口回绝了: “上回有个军政府的神棍,要捧一小角儿,给我十套大宅子,我都没松口给怹来二路。沈老板,我捧您,回头我给你拉胡琴,伺候你一回。” 两个人相谈甚欢,从《昭关》说到了北平梨园行。 中途,蒲希冉碰了碰兄长的手臂,不知羞地嗫喏道:“哥,不知沈老板有没有娶妻。” 要是能跟了他,有钱没婆母磋磨,未尝不能平平淡淡度过余生。 嫂子不容她,这年月女子不能出去单独支门立户。 嫁出去,也可解眼前眉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