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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猎

待不了一时三刻,进忠便得匆匆离开。真如偷腥的猫一样,双眼眯着,显然十分餍足。 一路神清气爽地回到养心殿,却见灯火通明。进忠脚步一顿,知道或许有外臣在。 “进忠公公,真是巧,皇上那儿正要您伺候呢。” 高玉正打门里出来,他面白无须,颇为阴柔,表情总是恭顺,此时也不例外。 “嗯。” 进忠淡淡应了声,怀疑此时皇帝在见十分要紧的人,高玉恐伺候不周,所以找理由退出来。 他转到殿内,却只见皇帝共数位重臣一起,似乎在商议什么。 “进忠,把最近山东巡抚上的折子都理出来。” 皇帝揉了揉眉心,表情似乎是放松,更有些恼意。 “皇上,乌雅将军曾领山东巡抚,了解地方事务。且南疆之事正在紧迫之时。依乌雅将军所奏,兖州东昌一带逆贼,不过是王氏乡勇而已,若选一得力大将,携天子之威以击之,何须调动将军?” 进忠心中猛跳,手上稳住整理。说话的是皇帝最倚重的军机大臣阿桂。 山东王氏……看来劫走王小林,大闹慈宁宫的那伙乱党当真起兵造反了。 进忠脑中嗡嗡作响,一时隐隐觉得快意,一时害怕乱军打进紫禁城,自己和卫嬿婉无路可逃,一时思索着这样的大事前世并没有听闻,自重生以后世事变得太多。 一种胆怯和卑微从骨子里泛上来,让他连看一眼阿桂的勇气都几乎丧失。久到诡异的静默中,进忠渐渐还是恢复了一点感知,他突然发现,皇帝也是久久地不说话。 养心殿内气氛渐尖凝滞,阿桂倒不焦急,自在饮茶。其他几个年轻些的惴惴不安,茶也不好喝,只学个木泥塑像,眼观鼻鼻观心。 “朕意也是如此。” 皇帝待要再说什么,又觉得口干舌燥,看看阿桂的气定神闲,更是恼怒。一场军议虎头蛇尾的结束,山东的折子都没怎么看,便匆匆定了个小将前往平叛。 看着众臣鱼贯而出,皇帝终于端起那杯茶,一喝觉得温乎乎,既不冰凉也不滚烫,怎样都不爽利。“叮当”一声将茶盏跺在桌子上,喝道: “茶都凉了,进忠!” “奴才有罪,奴才这就去换一盏来。” 进忠吓了个激灵,那卑微的神态落在皇帝眼里,似乎让他一腔郁闷稍散。 “边疆战事与拱卫君父,孰轻孰重,那伙奴才居然敢如此孩视于朕。”皇帝喃喃自语,有些颓然。 进忠当没听到这句话,小步退出换茶。 他心里若有明悟,又百思不得其解。前世这个时间,前朝正为了平定边疆而动兵,刚刚阿桂口中的乌雅兆惠便是借由一系列战事,累计战功成就功业。那时候皇帝的指挥选择,自然比不上太宗皇太极,也可以说算是得当。 这次如此失措,难道山东的压力真的很大?可一众前朝大臣的反应做不得假,似乎真不以此事为怵,说是孩视君王也不算冤枉。谁让皇帝自己进退失据,似乎很想召回兆惠,以图心安。 碧绿的茶汤倒映着进忠的脸,他忽然很思念卫嬿婉。说不好是为了什么,更是不能深思。只端起茶盏的时候,一圈又一圈的波纹荡开,像人的心海。 等回到殿内,皇帝已经恢复了那副喜怒不动于色的表情。只是人的伪装一旦卸下过,对于旁观者来说,便失去了神秘与威严。 天下只靠皇帝是不成的,自有大臣们做事。进忠若有所悟,又恢复了寻常机警的模样,静静上了茶。 “诸事已定,皇额娘前几日还提及让朕多挂念旧人,也罢,宣嘉贵妃来养心殿侍候。” “嗻。” 进忠微微讶然,想起这位主以后的乖戾脾气,那份惊讶硬生生吞了回去。 久未承欢的嘉贵妃也是惊讶,又隐隐有些自得。皇帝处理完政事,第一个召的便是自己。一时之间,启祥殿内俱是笑语,把今日刚得贵子的永寿宫都比下去了。 金氏先前再落魄,也是绝世美人的底子。这将近一年的禁足并未使她气馁,反而认真养护着皮肉,尤其常练她母族舞蹈。这一装扮起来便如一颗颤巍巍的荔枝,又似刚洗净的羊脂,既润泽又柔软。 她床间如何风情,进忠等太监一概不知。只知道欢声艳语隐隐传来,更有一些听不懂的北国话,配着极勾人的声调,颇有些肆无忌惮。 “聪明劲都用在这上面了。” 进忠坦然站在外头,心道省得帮嬿婉避宠,却嫌痕迹太重。冬日一过,嘉贵妃能享受的辉煌便将到头。只看南疆几时平定罢了。 果然皇帝一边频频召幸嘉贵妃,

一边却流水似的给永寿宫赏赐。 几个御前的大太监,几乎是轮番去永寿宫刷个脸熟,独独不见皇帝行踪。今日又是进忠前来。 “给这些金的玉的,又不能融了卖了。倒不如给些田产买卖。” 卫嬿婉小声嘀咕,只有身边人听到。 她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从容地接下赏赐。穿着也没有如何华丽,仍如往昔素净。 卫嬿婉挥退众人,进忠坐到她身旁,隔着桌子细细观瞧,说道: “皇上迟迟未提升贵妃的事情,你也一意打扮的素净,让那起子小人看来,还以为你失了圣心,只是永琰得宠呢。” “争来争去,这些事做了几十年,简直是恶心。” 卫嬿婉推了推进忠的肩膀,有些嗔怪。转念一想,脸色阴沉下来: “是有些不干不净的话传到你耳朵里了?那些眼界不比针尖大的东西,是不是猜测我和愉妃一样?” 进忠握住卫嬿婉的手,沉默几息。卫嬿婉眉毛一扬,伸手捞他腰间软肉,笑道: “那种没出息的人,值得你为他们动气,还来劝我。就像那个人,明明要动刀子了,还拿我来牵扯金氏的注意力,自己却连一个皇贵妃的位子都舍不出去。哼,只怕是等着死后追封呢。” “嬿婉,别闹。” 进忠被闹到痒处,终于破功,展颜一笑,又正色道: “你不想争了,总有人逼你争。我是怕你往后熬的辛苦……” “那你就把我往外推!” 卫嬿婉怒目瞪过去,阳光洒在她的脸上,连小绒毛都清晰可见。 却见进忠的表情不太好言说,似乎是恍然,似乎是试探,让人心里怦怦直跳。他问道: “如果一个人,周围的老人都劝他不要做一件事,他却执意要做,还迁怒他人。那他是怎样的人。” “不是英雄,就是个小孩子。且八成只是小孩的心智,不然为何只是迁怒,却不迂回坚持。” 进忠深吸一口气,一句话就要脱口而出。不提防卫嬿婉的手掌捂上来,一双剪水秋瞳含着笑意。 “如果这样的小孩子坐在高位,那么旁人就该把他拉下来。如果他作恶,那就是该死。” 四目相对,如利刃相撞,火光中铸铁渐渐化为铁水,滚烫又柔软。 寒风在窗外呼啸,打在枯枝上,打不完点点暗绿。一切生机蛰伏在春寒里,等着坚冰消融,随春水奔腾。 进忠从来没有觉得卫嬿婉如此美丽,也从没有如此失态。卫嬿婉当也如此,不然为何一滴眼泪落下,看过来的眼神中,写满了同仇敌忾。 “前几日,皇上召一班军机大臣,想要调回前线的乌雅将军,去平山东。” 进忠边说边在心里感慨,真的不同了,嬿婉的胆识,见识,早就远远不同。他到此刻才真的有些明白,一别几十年,眼前的人早已坚韧。 “那些年,山东的起义就没停过,不会动摇国本。他心里也清楚,只是吓破了胆,又不肯明说。” 卫嬿婉眉间敛去宠妃的神色,此时静的像是真正的老人。明明她的皮肉丰盈,正在盛年,却让人无端觉得望向她,就是望向轮回。 “以后也有人闯宫放火?”进忠尚且不放心。 “没见过,不过早晚会吧。这都不妨事,死一个皇帝,大清朝是完不了的。我后来一直都这么想。只有一件事,进忠,你陪不陪我?” “我和你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拴上了,就没想过挣开。”进忠这话脱口而出,自己都讶异自己的勇气。 其实也说不上勇气,他肌肉紧绷到微微发酸,一口气在胸膛里堵着。若是那晚养心殿里众大臣再望他一眼,进忠就再也不敢发声。 于是他迫切地双手握住卫嬿婉的手,贴上自己的额头,一字一句: “若有退缩,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若有退缩,我也是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卫嬿婉由他握着手,眼泪倾泻而下,恨声道: “前世如懿离世,倒是救了他,只来折磨我,不让外面知道,保住了他的名声。他活的太久了,造的孽太多,早该有报应。” “会有的。金玉妍败落就在眼前,北国可不好打。他新任用的高玉善于逢迎,那些引荐的事他乐意代劳。往后尽可多些水玲珑一样的人,对他敲骨吸髓。” 进忠抬首,眼睛如盘旋崖上的大蟒,隔空绕上皇帝的脖颈。 “还要保住皇后,永琰若能得到后族支持,也是好事。” 他想的深远,也抛开了杂念

。见卫嬿婉点头,便安下心。转念想到不能多呆,匆匆就要离开。 殿外一片光明,进忠心中一动,回首望去。卫嬿婉慢慢地晃出来,倚在门后,虽是影影绰绰,分明是在相送。 相别相望,各自动作。一张猎网,终于织就。 正是春枝初绽时节,启祥宫内,金玉妍心情不错地倚在软枕上。春寒未散,屋内炭盆烧得火热,莹白的额头上甚至出了薄汗。 皇帝走进来的时候,正看到美人两颊因过热而染着红晕,慵懒地吃着贞淑烤好的橘子。玫瑰色的嘴唇因果汁而更加润泽,可惜说的话透着刻薄的调子 “十阿哥、十一阿哥接连出生,偏皇上还把翊坤宫护得那么紧,明明福薄……。” 她皱着眉头碰了碰小心藏进额发下的脓包,一抬眼看见皇帝走进来,连忙换成了汉话,娇笑道: “皇上来了,瞧我宫里这些不得用的,竟然也不通报一声。” “是朕不许通传,否则怎么见到玉妍这般闲适的模样。” 皇帝拉着嘉贵妃的手,笑得深情款款,问道: “刚刚在说些什么?” “臣妾在和贞淑说,多亏了皇上厚爱,臣妾才吃得上琼州的橘子,放在火上烤一烤,既降火又多汁。” “你喜欢,便叫内务府多送一些来。”皇帝除了大氅,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启祥宫中的用度,心里感慨果然奢靡无度,很难不生内火。 “谢皇上赏赐。”金玉妍与皇帝坐在榻上,她眼睛里盛满深情,拉着皇帝主动伸过来的手。 “前日玉氏有意挑选淑女进贡。”皇帝突然开口。 “什么?”金玉妍正剥着橘子,葱白一般的指甲掐进果肉里。 皇帝笑容不改,眼睛梭巡着眼前贵妃慌乱的神色,很满意对手的反应,继续说道: “朕推拒了,还记得那时你刚入潜邸,很爱歌舞,着你母族衣衫,翩翩中露出藕节一样的手臂。” 嘉贵妃委屈至极,但不敢表露。她把向皇帝献媚视作一种不得已,在身处高位之后便渐渐不再作舞。 此刻心思纷乱极了,觉得母族是在责怪她不得用,不知道王爷是不是也这样想。 环视一周,宫内奴仆各个低着头,但分明能感到那种探究的目光全对着自己。 她浅笑里带着一抹凄惶,有种残花欲坠之态,分外惹人怜惜。嘴里说着感动陛下挂念旧人,又不愿意责怪母族,只怪罪自己侍奉不周。 皇帝吃着她剥好的橘子,不置可否。看了看随侍自己的两个太监,便有高玉以为会意,开口道: “皇上,奴才听说各族舞蹈之中,属北国舞蹈最为难学,跳起来便如仙鹤凌空,颇有风骨。” “风骨。呵呵,玉妍可愿再为朕一舞?” 金玉妍暗恼皇帝轻薄,当着奴才的面念她的闺名,脸上仍要带着笑意,轻轻点头。 进忠躬身向外,大步走到殿门前,双手一推,几个身着北国衣裳的宫女鱼贯而入,伽倻琴声响起。 “皇上想看舞宴,也不和臣妾说一声。她们哪儿懂什么舞蹈。” 金玉妍强撑精神,心口有些发冷。皇帝不会轻易插手小事,这分站两排的宫女,莫非说明自己早在监视之下? “桔梗哟,白白的桔梗长满山野 只要挖出一两棵,就可以装满我的小菜筐 哎嘿哟哎嘿哟,你呀,叫我多难过, 因为你长的地方叫我太难挖。” 地道的乡音,砸在金玉妍的心坎上。她僵硬地站在殿中,似乎从未习舞,又像是被扒光了衣服。 启祥宫内,除了贞淑,怎么会有懂北国话的奴婢?! “玉氏贵女,刚刚朕进来的时候,你在说什么?” 进忠眉眼含笑,如同欣赏杏花初绽,万物生长。他隐在皇帝身后,与皇帝一起欣赏嘉贵妃作困兽之争。 “臣妾一时迷了心智,是无心之言。” 金玉妍不敢接这个话茬,也明白皇帝早在她身边布下暗桩,无论如何也抵赖不过去了。她含泪叩首,呜咽说道: “皇上,臣妾自潜邸一直追随您左右,视您为臣妾的最珍视的人。臣妾只是不忿有人利用天象祥瑞一而再再而三地迫害臣妾,才起了些许怨怼之心,可那也是因为思念皇上的缘故。” 皇帝轻笑,指了指为首的宫女,说道: “春枝,你说说。” 是。回禀皇上,嘉贵妃娘娘责怪皇上厚此薄彼,对皇后娘娘保护有加。平日里贵妃娘娘以为我们扫洒的宫女不通北地语言,

也时常怨怼中宫。还曾多次与四阿哥说,他排行第四,又是皇上登基之后所降生的第一个贵子,要为贵妃娘娘与玉氏争气。” “贱婢住嘴!”金玉妍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腾得站起来,冲到春枝面前就是一巴掌,喝道:“既是扫洒的丫头,又不曾殿内侍候,又能听本宫说几次话?你看本宫一困数月,便起了二心,敢在这里肆意编排大清贵妃……啊!” 一颗橘子在金玉妍额角爆开,她被砸地一懵,傻傻地回头看着皇帝。皇帝一步一步地走到金玉妍面前,一巴掌将她抽翻在地。 “拿朕的皇子作你玉氏攀爬的梯子,进忠!” “奴才在。” “给朕传四阿哥永珹当面问对。金氏,你最好期望朕的儿子依然尊重君父,不然履亲王府便要多一位继嗣之子。” “皇上,您别听这贱婢胡说啊皇上,您不能这么对永珹,他最是孝顺您了。” 金玉妍抓着皇帝的衣角,怎么也接受不了这样的变故。泪眼迷蒙中被皇帝一脚踹开,看着皇帝闻讯其他宫女,听着那些女子复述她每一句在深宫中的怨怼之语。 她哆哆嗦嗦地站起来,眼睛里的绝望一点点酿成愤恨。这个宫廷本来就不是金玉妍自己愿意来的,她愿意的是为了王爷奉献,是为了母族强盛。 还能做什么,还能做些什么。她真想,真想现在冲上去弄死皇帝,可是王爷、母族、儿子……好多人在她面前转来转去,困住了一个叫金玉妍的女子,整整一生。 天地若有倒悬之危,颠颠倒倒,晃得人神志散乱。金玉妍越听越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做些什么,所有的话堆在嘴里,这些年作的恶、受的屈、捱的苦,通通堵在喉咙口。 她心神巨耗之下,思绪断弦一般崩裂。 “额娘!” 这是她最后记得的话,那是永珹冲进来了。 皇四子永珹,玉氏贵女所生,精通北国语言。他的额娘嘉贵妃晕倒前说的最后一句话,用的便是北国乡音。 她说: “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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