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重,只是却不似往日静谧无声。 冷宫外的嘈杂声响,就如同临冬日里寒鸦阵阵,令人倍觉聒噪。 丫鬟映冬从外头跑进来,带进满身深秋的寒意,让这本就冷清的宫殿似打了霜般越加凄凉。 “娘娘,听说外头城门已经打起来了,这会各宫都收拾东西,准备从北宫门离开呢。娘娘,咱们也快些走吧。” 她面前不甚明亮的灯火里,坐着素色衣衫的大梁皇后沈明嫣——住在冷宫里的大梁皇后沈明嫣。 她此刻微垂眼帘,将灯花剪去,摇曳的风令她身上的灯影明明灭灭,如同是身居虚幻飘渺之所。 “走得掉吗?” 沈明嫣开口,声音如同外面西风清寒彻骨。 映冬愣了一下,扑过来握住沈明嫣的手:“娘娘,那四方军终归有些厉害武将,虽说不一定能抵挡住叛军,但今夜总是能拖一拖的。奴婢打听了,外头宫人们都说,从北宫门出去,往西城门去,自西边走,只要过了关隘,就能暂时安全。如今咱们这里正是没人管的时候,定是能走的。” 沈明嫣摇头,旁人不知裴倾的本事,她还不知吗? 她本就是重来一次的人,前世那位裴大人深得祁珩的信任,最后谁能想到他才是最大的反贼头子? 祁珩那时还提早知道了些消息,一早就借着外城的战事逃命,什么机关密道明镜司暗卫,能用的全都用上了,还不是被那位裴大人领着人找到,一刀就结果了性命? 这一世她早早入宫,早早提醒祁珩,甚至借着前世所知差一点就找到裴倾是前朝后人的证据,可反倒被人倒打一耙,竟因后宫干政被打入冷宫。 原以为先知先觉,百般提示,怎么也能占尽先机,可这世上之事总是公平的。老天给了沈明嫣超乎常人的记忆,甚至重来一次的机会,可老天也给了裴倾满身才华和运筹帷幄的本事。 沈明嫣自负通晓天命,却险些反算了自己的性命。 那裴倾前世晚了一步,尚且能赶尽杀绝,如今他可是奇袭入京,所谓的北宫门,不过是他留下的陷阱罢了,哪还有什么生路呢? 她在走进冷宫时,便料想过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她只是不甘。 不甘为何两世倾尽全力襄助祁珩,却换不来他一天的信任;更不甘她搭上所有的筹码,却甚至得不到旧日竹马一个赞许的眼神。 帝王永远高高在上,而她经营算计,卑如尘土。 在冷宫的无数个一模一样的日子里,她时常会想起祖父,会想问问当年与先帝那句玩笑到底做不做数,当不当真。 “娘娘,走吧,总要试试。”映冬几乎要哭出声来。 外头全是各处的宫人拿着大包小包在逃命,整个皇宫早就乱成了一团,偏生他们这冷宫偏僻,又无人愿意来,若非她听见响声出去瞧,只怕都不知是出了这样的大事。 正这时,疏夏从外面跑了回来。 “娘娘,圣上来了!圣上来了,咱们有救了!” 沈明嫣抬起头来,原本漆黑的冷宫外,此时竟亮起火把来。 光亮从外头蔓延至开着的殿门前,将那原本烛火的一点光芒都悉数掩盖过去。 难为祁珩,在这般众人逃命的档口,他仍能有如此多忠心耿耿的护卫,且他自己衣袍展阔,甚至不见一点灰尘。 映冬目光中似跃动着火苗一般。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圣上终究不会忘了娘娘的。便是吵了许多架,又将她们打发来冷宫,可圣上都从没废黜娘娘的后位,这不就是心里念着娘娘,等着娘娘低头吗? 她们娘娘性子自幼就倔强,这才迟迟在冷宫里拖着,平素也见人送东西来,如今生死关头,可不就来寻娘娘了。 映冬连忙爬起身行礼:“奴婢见过圣上。” 可惜那年轻的帝王,根本没将一丝眼神分给他。 他径直越过两个侍女,走到还坐在桌案前,分毫未动的沈明嫣面前。 早就听说皇后在冷宫里折腾许久,将一张红木长案摆在宫殿正中,今日瞧见,还真是肆意胡闹,分毫没有皇后该有的样子。 沈明嫣看着祁珩的目光,甚至很可笑地能看出他在想什么。 养尊处优的帝王哪里知道整个冷宫就这一处能见些天光,她全靠着这般才得在白天读,省些烛火。 “圣上不走,怎么来这了?” 没有行礼,不曾问安,一切都不合规矩,但这事是沈明嫣做出来的,又好像没有那么难以理解。 祁珩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因着后方侍卫的火把,在她身上投下了一层浅淡的阴
影。 “朕的皇后,自然是要看看的。” “那圣上看出什么了呢?”沈明嫣抬着头,精致的容颜此刻没有了大婚入宫时的欣喜,只剩下如槁木般的沉静和枯朽。 她自然是极美的,就算是唇无血色,瘦削如纸,也有种旁人难以企及的带着病气的美。 祁珩深深望着她,似乎想从她身上看到当年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可入目却似古井无波,看不到一点生机。 他于是更有些厌弃了。 他没有回答沈明嫣的问题,而是抬手,召上了跟在自己身边的太监添宝。 添宝端着一个木盘子,镶着金边,很是不配如今这个杂乱无章的后宫。 他恭恭敬敬地跪下,将那木盘奉到沈明嫣的面前。里面是三样东西——白绫、酒盏、匕首。 “圣上,我们娘娘一直在宫里,根本没有迈出去半步,万不会与反贼有任何勾连。”映冬大惊,跪在地上爬过来,不住磕头。 疏夏亦是瞪大了眼睛,想说些什么,却只是不住摇头。 沈明嫣的视线从那三样东西上一一扫过,最后又抬起目光,看向曾经的枕边人。 她努力了两回,不管是为了祖父的嘱托,还是为了她年少时那一点点的爱慕心思,她都曾拼尽全力。 可最后换来的,却是这战火连天的夜里,白绫、酒盏和匕首。 “圣上既要走,这些又是什么意思呢?” 祁珩冷峻的面容似乎不掺杂一点感情:“既要走了,总要有个了断,总不能留下皇后娘娘一人,面对众多叛军吧。” 沈明嫣笑了一下,那笑有些凉薄,如同清早凝结的薄霜,似乎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全然碎掉。 “了断。”她重复祁珩的话,“圣上若能早做决断,此刻又岂需看着裴大人打入宫城,坐上皇位呢?” 她不提那人还好,提起那人,祁珩的面色陡然变了。 “你是不是很高兴?”他俯下身来,离沈明嫣更近了些,抬手捏住她的下巴,逼迫她抬头看着自己。 沈明嫣只觉呼吸有些不畅,不得已仰了仰身子:“圣上想说什么?” “朕想说什么,你不知吗?”祁珩冷哼一声,眼中似有隐隐的杀意,“朕奉先帝嘱托,封你为后,自问与你相敬如宾,你呢?” “臣妾夙兴夜寐,不敢负祖父之嘱托,更不敢负先帝之期盼,不知何处惹恼了圣上。” “可笑!”祁珩猛地撒开手,将原本就有些虚弱的沈明嫣推倒在地上。 他负手站着,看向她的目光似有嫌恶。 “你身为皇后,与朕的兄弟眉来眼去,与李况内外勾结,甚至还让裴倾那个人对你多加照拂。沈明嫣,你是不清楚你的身份吗?” “你眼里,我做的一切就是这样吗?”沈明嫣坐直身子,好像含着最后一丝行将破灭的希望看着他。 而祁珩,只是移开了视线,用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嘲讽:“不然呢?难道朕要等你在章台之下养起面首,再废了你的后位吗!” 沈明嫣忽然觉得,她这两世荒唐极了。 她被沈家族人嫌弃,扔去名声只为进宫助他。她苦心经营,为了找到证据甚至不怕将性命搭上。可时至今日,却换来一句“章台之下养起面首”。 “祁珩,你可真是一样薄情。” 祁珩睨了她一眼:“朕若真的薄情,如何会留着皇后娘娘到今天?那些沈老太师的学生,可是到如今都称赞朕惦念老臣呢。” 她早该知道的,祁珩留着她,从最开始就是为了祖父当年在清流人中留下的声誉,为了安抚那些旧朝老臣的心。 “时候不早了。”祁珩转过身去,似乎终于有些不耐烦了,也似乎终于想起他如今是要“逃命”的。 “皇后娘娘,快做个选择吧。否则待叛军打进来,可就没有这么痛快了。历来败军之将的女子,会有什么结局,娘娘既熟读史,应该清楚吧。” 当啷。 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掉在了地上。 祁珩的话突然停下,他站在原地,好像还没有太反应过来方才的声音来自何处。 一瞬的寂静过后,是映冬与疏夏撕心裂肺般的哭喊:“娘娘!娘娘!” 祁珩紧咬牙关,终究抬步向前走去。 添宝跟了上来,手里已经没有了那个精致的托盘。 “娘娘,选了匕首。” “坚硬铁物,果真到死都不知悔改。”祁珩沉声,从那护卫军排开的两列火把中间,走向冷宫之外。 <
r> 添宝暗暗心惊,小声问道:“圣上,那娘娘身边的两个丫头……” “给个痛快吧。” 他说着,终于走出这座冷宫的大门,从始至终,未曾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