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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台

三月廿八,云阴欲雨,一样的夹杂几分潮气的天气,沈明嫣又一次站在宫门前。 崇明门巍峨宏伟,一门之隔,里头便是整个大梁权力的中心。 多少名门女子自幼知礼习艺,十几年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容貌与名声,为的便是踏入这等繁华富贵地,走上那座高起的章台,成为整个大梁最尊贵的女人。 曾经沈明嫣做到了,而她如今,却避之不及。 “姑娘,咱们真的不与老夫人和老爷说吗?”映冬心里仍旧没底。她们今日是从后角门偷偷出来的,连老夫人都没告诉,这可不像姑娘平日的做法。 沈明嫣微微仰头,看着宫门上庄严的门楼,片刻,方缓缓开口:“祖母忧心,必不肯令我这般入宫,但映冬,明景是无辜的。” 他不过一个尚在读的稚子孩童,除却塾里先生的教诲,尚不知这世间连考学在内都隐藏算计密谋。 沈明嫣自然不觉得祁珩或大理寺会刁难一个孩子,但他终归要入太学读,有这样一番经历,焉知会否日后又遭其他同窗的猜测鄙夷? 沈明嫣自不在意沈功成和小郑氏,但沈明景无论哪一世都未曾害过她,甚至还偷偷给她送过吃食,她做不到坐视不理。 这一切既因她而起,自然也该由她来处理。 她与祁珩之间的旧账,不应将旁人牵扯进来,更何况还是一个小孩子。 “姑娘……”映冬欲言又止,却又知自家姑娘如今主意极正。 她心里七上八下,总觉得要发生甚不好的事,可究竟是什么,她又说不清楚。 沈明嫣朝她笑了笑:“不必担忧,天子也总要找个由头才好夺人性命。你只等着,倘若日落我还没有出来,就去乌衣巷裴府,找裴大人。” 映冬愣了一下:“裴大人?” 她实在不知怎么还能求到裴大人那,昨日疏夏去打听消息,可是说这事裴大人也参与其中,还有人瞧见他从明镜司那种地方出来呢。 沈明嫣没有解释。 她自己其实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但倘若她不能出宫,必已是到了鱼死网破之地,裴倾一早就想拉拢沈家,甚至不惜冒着得罪祁珩的风险让她上马车。 他那不可为人道的计划里,想必沈家也是关键一环,求旁人,还不如赌一赌那位裴大人。 她执着映冬的手拍了拍,而后深吸进一口气去,抬步向那巍峨宫门走去。 东侧门前手执兵器的侍卫刚想阻拦,便有一道声音打断了他们的动作。 张公公一张和蔼笑脸迎了上来,似是早料到她会来:“沈三小姐,圣上已等候良久了。” 从崇明门到养心殿,一路都是铺着石板的宽阔宫道,行至正仪门,便可远远瞧见自大梁开国便已修建的章台。 红漆高台,白玉石阶。 历代帝后大婚,都要一步一步登台敬天。历年年节,帝后也要一同在其上敬祀先祖、祈福上苍。 曾经,沈明嫣也登上过那处高台,受天下女子敬仰,想着能襄助帝王,开万世基业。 张公公见她目光向章台处流连,低声开口:“那便是章台,天下女子无不向往之。” 沈明嫣知道张公公误会了,只她并没有解释,只是含笑垂首,视线又落在面前的石板路上。 养心殿不近,也算不得远,沈明嫣到时,前头还未下朝。 殿中只有侍奉的太监宫女,安静立着,仿若一尊尊不知疲倦的雕像。 按理,她应到偏殿等候,但张公公却径直引着她入了主殿内,还着人给她上了茶。 张公公是宫里的老人,当然不会不懂这些规矩,沈明嫣看到那盏茶就知道,不过是祁珩的安排罢了。 给她体面、给她优待,她倒其实从接到圣旨时,便想问问那人,到底是为什么。 前世她费劲心思进宫,因着祖父留下的东西,才入了他的眼,做了他的皇后。今生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他反而又自己贴了上来。 “三小姐放心,圣上下朝了就会回来,老奴就在殿外,如有吩咐,唤一声便是。” 将她安排妥帖,张公公竟然就退了下去,连同这殿内一应小太监,都退了下去。 沈明嫣瞧着那殿门关上,心中的一丝犹疑如今更甚。 祁珩自然知道她会来,也自然安排了人,可她如今不过沈家一个不受宠的女儿,在上京城里都排不上什么名号的沈三小姐,他竟就放心将她一个人留在养心殿这么重要的地方? 难不成那帝王天天忙于新政,还有空试探她一个侍郎之女吗? 沈明嫣

摇摇头,走到旁边一张扶手椅边坐下。 她知晓规矩,自不会随意去看这殿内的任何东西。 可她到底曾在这宫里生活六年。 不来这里倒还好,人在其中,扑面的熟悉感就像是润物无声的流水一般,悄无声息便将她包裹起来。 她安静坐着,不去瞧不去看,可偏生视线随意落在一个点上,便会有无数场景从她脑海中涌来。 她曾自负于良好的记忆,前世因一些小细节逆转过前前世发生的事情,可此时又无比希望,她的记性没有那么好,无需在这样的时候,想起从前与祁珩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幼时在养心殿面见先帝,祁珩偷偷叫她不必紧张;第一世在养心殿,祁珩同她说苍戎战事有变,但一定会力保她的三叔;第二世在养心殿,祁珩执着她的手,说这世间懂他之人唯明嫣尔…… 他的话似真又假,他的样子模糊又清晰,沈明嫣的脑海中,纷繁复杂地掠过与这殿中物件相关的每一件事。 终于,她烦扰不堪,闭上了眼睛。 一片黑暗里,那些走马灯似的画面终于消失了。 她以为她已做好了准备,进入这座宫殿,去见那个人,可砰砰乱跳的心,还是在告诉她,那些死前他说过的话,那些被蒙骗的岁月里他做过的事,桩桩件件,从未曾走远。 这一世在自己屋中醒来时,从宫门前离开时,沈明嫣以为她已经做到了。 而如今她才知,原来她只是逃避了,却从未曾真正走出来。 殿门打开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沈明嫣一下睁开了眼睛。 外头倾天而下的灰白天光中,一个挺拔的身影,从光芒里逐渐清晰。 沈明嫣微眯了眼睛,不由自主想抬起手来,遮挡那竟有些刺眼的光亮。 那人却已走进来,身后的宫人顺从又极有眼色地将门关好。 沈明嫣的视线逐渐聚焦,那原本有些涣散的人影也一点一点拼合,变成他完整的样貌。 年轻的帝王祁珩站在门前,正负手看着她。 眉锋凌厉,肃容威严。 祁珩虽年轻,却早早有了上位者该有的睥睨天下之气。 那说着“朕若薄情,如何会留皇后娘娘至今日”的人是他;可那说着“沈明嫣,若将来长大了,你仍来宫里陪我好不好”的人也是他。 他的无数种样子,好似在这一世他出现之时,皆从沈明嫣的面前闪过。 深情的、薄情的,理智的、疯狂的。 沈明嫣分辨不清自己的心中到底是怎样一种感觉,很想问他,到底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事,又觉得就算有答案了,也不再有任何意义了。 那个身为祁珩皇后的沈明嫣,已经死在了承宁五年的秋天里,死在兵乱之中。 他走了进来,沈明嫣站起身,敛起眼中一瞬间盈满的泪水,俯身行礼:“臣女沈明嫣,见过圣上。” 恭敬、淡漠、疏离。 祁珩的脚步顿了一下,他忽然有些头痛,像是前几日每次梦醒时那种头痛一般。 他总是好像恍然看到面前的少女身着皇后才能穿的华服,眉黛远山,口点朱红,站在他面前。 他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眼前终于是那尚未婚配的吏部侍郎之女,沈家三小姐。 “平身。” 祁珩淡淡开口,绕过她走向殿内的大案长椅。 沈明嫣直起身子,垂首跟着他走了进去。 “沈侍郎糊涂,想救自己的儿子,却派个女儿来给朕,想做什么?”祁珩重新转过身坐下时,目光中已是一片清明。 沈明嫣亦收起蔓延的情绪,掐着自己的掌心,让自己冷静下来。 “圣上误会了,是臣女自己做主要来,与沈大人无关。” “哦?”祁珩笑了一下,“沈三姑娘自己入宫,可是有什么能为幼弟洗清冤屈的证据?” 沈明嫣抬起头看向祁珩:“圣上利用太学选试改革,做了这么大一场局,不就是为了让臣女此刻站在这里吗?还要什么证据?” 祁珩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而后一点一点消散下去,他站起身,看着沈明嫣:“你知道你在和谁说话吗?” 似是没想到她会如此直接,祁珩的话语甚至不再隐藏他心中的怒意。 沈明嫣迎着他的目光,斩钉截铁:“臣女知道。” “你既知道,难道不怕朕砍了你的脑袋,要了你的命?” “天子也不能妄斩无辜。臣女虽不知是何时得罪了圣上,但一切因果皆由臣女承担

,沈明景与温大人不该被牵涉其中。” 她往前走了两步,似乎毫不惧怕面前的帝王:“圣上既为明主,自该还清白人清白。” “清白?”祁珩从桌案后走出来,走到沈明嫣面前,“若那温谦煜一心治学,不去招惹你,他怎会陷入今日的境地?这一切不过是他咎由自取,难道要怪朕吗?是朕让他被美色所误吗?” 沈明嫣微怔,面前的祁珩让她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 就好像,眼前这位帝王,不是现在的帝王,而是前世那被反贼逼上绝路的将要逃离宫城的帝王! 这种感觉让她被一种巨大的恐惧所包围。 她看着祁珩的眼睛,却好像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匕首、毒酒、白绫。 “沈明嫣,他们最大的错就是招惹了你,是你让他们锒铛入狱,若非你心悦他,他一个小小侍,因何能入朕的眼?” 祁珩居高临下看着她,好似有巨大的阴影将她笼罩起来。 一股劲风突然扫过,将养心殿的窗吹开半扇,外头带着潮湿的空气被吹了进来,沈明嫣打了个寒战。 “臣女从未心悦于温大人,就算这样,圣上也不愿放过他吗?” 祁珩看到了她眼里的泪,他的心似被那梦魇又一次揪住一般,狠狠地痛了一下,只是他这些时日的隐忍已太多太多,他只恨不能现在就从面前这女人身上报复回来。 他笑了一下:“放过?他对你有所企图,如今所遭受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沈明嫣,朕给你下了圣旨,是他们视圣旨为无物,是他们在藐视朕!” 他越靠越近,沈明嫣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她摇头:“为什么……为什么上宫擢选的圣旨,上面写的是我的名字?” 那从接旨那日开始便一直萦绕在她心头的疑问,终于在今日得以问出口来。 只是沈明嫣却全然没有感觉到一丝放松,反而是巨大的威压,令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似乎是乐见猎物被击溃的瞬间,祁珩好像忽然放松了下来,他逼近她,俯身停留在与她咫尺之距,而后一字一顿开口:“不是你答应朕,长大了,就来宫中陪朕吗?” 沈明嫣瞪大了眼睛,她好像突然不认识这个人了。他既不是前世的祁珩,却又不是承宁三年的祁珩,他是谁? 她退无可退,一下坐倒在方才那张椅子上。 祁珩越发逼近,一手撑着椅背,反将她整个圈禁在那狭小的空间之中。 “沈明嫣,为什么那日要从宫门前离开,为什么要坐裴倾的马车,难道你不愿入宫,是因为裴倾吗?” 沈明嫣的胸口剧烈地起伏,她只觉得这周围的空气都好像要用尽了,让她有种难以呼吸的窒息感。 祁珩分明没有碰她,却好像有无数只手掐着她的命脉。 她摇头:“臣女只是想活着。臣女愚钝,只是想活着。” 祁珩盯着她看,看她眼中的惊恐,看她檀唇微启却说不出一句更多的话来,看她单薄的身躯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像是轻易就能捏碎的白瓷娃娃。 良久,直到她眼中的一滴泪,终于打破倔强,沿着眼角滑落,他才心满意足地直起身来,放她一片天地。 窗外,雨雾如织,传来淅沥水声。 祁珩转过身,看着外头的雨幕,听着她呼吸不再那般沉重,方才开口:“朕会护着你,让你好好活着。四月初六是钦天监看的吉日,朕的人会去沈府接你。” “朕知道你想问温谦煜和沈明景,你放心,你入宫来,朕自然放了他们。” 沈明嫣踉跄起身:“臣女在沈家不受重视、不受宠爱,圣上就算把刀架在沈功成的脖子上,他也不会护着臣女半分。圣上当真觉得,臣女活得到四月初六吗?” 祁珩霍然转身,眉心微皱。 她竟还在威胁,竟为了那温谦煜,不惜用性命威胁! 她笃定他现在还不能明着动镇国公府,不能明着动那些势力盘根错节的旧臣,便要用这种方法威胁他! “沈明嫣!”祁珩走过来,一把抓起她的手腕。 巨大的力道令沈明嫣吃痛,红唇微抿,可她却不肯再落一滴泪下来。 “圣上一道圣旨,已令天下人避臣女不及,臣女无法再嫁给任何人,便从此远离上京,难道不好吗?” 他的目的明明已经达到了,又还在执着什么呢? 可祁珩却将她的手腕攥得更紧,他好像是恼了,沉声冰寒:“你休想。” 他死死盯着她看,看她因吃痛红了的眼眶,看她挣扎却又无法挣扎的模样。 终于

,他甩手放开了她,而后敛起一身怒意,淡淡开口:“朕说了,定让你好好活着。沈府女儿个个出众,朕会下旨,令你妹妹陪你一道入宫。” 沈家对沈明嫣的种种不好,不过因沈明婳而起,祁珩不在意上宫擢选多一个人还是少一个人,既然沈家想,那都来就是了。 他又笑了一下,笑容像是年少时,他们在御花园的树下一道说着童真话语时那般。 可沈明嫣却只觉遍体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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