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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5 章

八点半,一辆汽车在孔府门前停住,车里下来一位老者,身后跟着管家。不等人上前敲门,警卫已经提起枪,喝问道:“什么人?” 郑叔衡穿戴整齐,一身定做的英式黑西装,裤线锋利,崭新的,外披黑毛呢大衣,戴绒面黑礼帽,拄着拐,显得很精神。 管家提着箱子,不卑不亢地答:“快去把孔淮大人请出来,就说故人苏州知府郑叔衡在门外拜见。” 这是孔家大爷的名讳,现任立法院副院长。 警卫怔住片刻,回头与另一个警卫目光一对,不敢多言,小跑过去告诉门房。 郑叔衡从容不迫地等。当年同窗苦读,参加科举的往事还历历在目,那时候,孔淮太激进,为官场所不容;但后来,朝代更迭,新旧交替,那一批同年里,只有他位极人臣。 半晌,侧门打开,一名秘恭敬地迎出来:“郑大人您里边儿请!家里二爷作寿,正闹腾呢,劳您久等了。您跟我来,注意脚下。” 郑叔衡跟着往里走,走进一栋雕栏玉砌纸醉金迷的楼,把礼帽取下,放在手边茶几上,坐着等。 偏厅里,一阵如雷的笑语后,响起袅袅的钢琴曲,有人跟着唱: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最。”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 “红裳翠盖,恩恩爱爱。” 难听,难熬。 郑叔衡心事纷纭,不安地按着拐,脚尖规律地一点一点。琴声一停,偏厅就扰嚷起来,孔淮喜笑颜开地出来,脚步略有几分匆忙。 原来孔可澄唱歌祝寿,阿莱演奏钢琴相陪,琴声是行云流水的,歌声么,差点儿意思,听众的耳朵全遭了殃。 孔淮急盼着与故人相见,人未到,笑声先至:“叔衡!真是稀客呀!” 听见这声唤,郑叔衡惊喜地堆起笑意,起身向他作揖。二人的手紧握着——一别四十年,少年作老朽,眼角都有些湿润了。但,只能感慨,不能哭。上门求人,哪有先洒泪的? 等彼此看够了,激动够了,才撒开手重新入座。 坐半天火车到上海,郑叔衡连水都没来及喝一口,就直奔孔府,只为他那个倒霉女婿。口干舌燥,端起桌上的茶抿一口,开始寒暄:“我第一回穿洋装,多慈兄看着不习惯吧?” 少年时代,孔淮已比郑叔衡开明。当初北京城里流行剪辫子易新装,郑叔衡无论如何是不肯的,成天嚷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服色改制大逆不道”的口号,用以维护旧制。 原以为,他这辈子都是前清遗老,谁知今日一见,竟也新了! 孔淮高兴啊!笑得好亲切:“啊呀!为兄真是三生有幸!竟劳动你郑进士改头换面来看我。” 郑叔衡推道:“多慈兄,你这么说就是存心折我了。师傅上的第一堂课,不就是叫咱们任何时候都记得抖起来么?” 孔淮还是笑:“是!越老越得抖起来。” 人性是残酷的。步入老年,人会变得迟钝、缓慢,一举一动,也许都会给年轻一代带去麻烦,因此他们得到的尊重,都由学识、金钱、权力转化而来。 多年不见,郑叔衡还是跟从前一样面,脸皮薄! 孔淮猜透他的来意,说:“叔衡啊,你来看我我心里高兴,咱们到这把年纪,见一面少一面了。你要是遇到什么难事快跟我说吧!在路上还没酝酿够吗?我过两天就要回南京,趁着在这里,还能帮你办办。” 郑叔衡早已把事情酝酿千遍。看向孔淮,没求过人,始终难以启齿。 孔淮不耐:“还不说?那我权当你来走亲戚。走,进去跟老二他们喝两杯。” “哎,我说,我说!”郑叔衡整肃神色,把事情道来:“我闺女两个月前刚订婚,我那女婿在央行上海分行任职,不知怎么惹上财政部的官司,被抓捕下狱了。我原想“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银子”,亲家家里是不缺银子的,但他们四处托关系找人,到了,连银子都没处使。你说奇不奇怪?” 国府正是用人缺钱之际,哪有这个道理? 孔淮眼睛一眯:“他们怎么说的?” 郑叔衡把消息一一说来,末了,道:“还不就“兹事体大”那一套嘛!要不是没办法,我也不能厚着脸皮来找你多慈兄。” “你算来着了!这么的,你和我进去坐一会儿,等宴席一散,我立刻给你办。”孔淮说着起身了,问道:“怎么没带上青韫和世侄女?” 见事情落实,郑叔衡的神色恢复正常:“青韫身子不好,经不起颠簸;闺女年初就在上海一家富户教功课,这回来

得急,还没去看她。等事情办妥帖,我一定带着闺女女婿登门道谢。” 二人走至偏厅,郑叔衡忽然眼前一亮。那人群中间,花团锦簇,正在演奏钢琴的,分明是他的闺女!顾不上讲究礼法,单是困惑而不安,她怎么在孔家? 阿莱也是“卖艺救夫”,内心再不安,也只能接着弹。 “那是老二的孩子,在财政部做秘。”孔淮领着他走,“你要是不放心,我这就把他叫过来把事情问清楚。” “不用麻烦,有多慈兄一句话就够了。”郑叔衡说着话,不自主地望向女儿,这才发现她头发短了,哎!也是一种进步。 “咱们多年未见,老兄我憋着一肚子话要说,你别嫌烦。这两天就在家里住下,咱们像年轻时那样彻夜长谈,等明天事办好,再去把闺女女婿接过来吃顿饭。” 时候到了,郑叔衡笑:“闺女不用接。” “怎么?”孔淮问。 郑叔衡远远地一瞅,“人就在这儿。”没把话说透,随即向女儿走去。越近,老父亲的心越激动,脸色悄悄变了,声音也变了,爱意克制不住:“闺女!” 阿莱一脸懵,顿住片刻回头一看,呀!是爹来了!爹一定也是来救厉少愚的。 她不弹了,欣喜若狂地喊一声:“爹!”起身过去:“你怎么来了?”抓住爹的手,抓得很紧很紧,忽然眼红了,从没这么委屈过。 孔可澄怔怔地,自觉退到一旁站直,不知道的,准以为在站军姿呢。二太太乜他一眼,没来得及取笑,对小辈们使个眼色,人都散了,方迎上去:“大哥,这位郑先生?” “叔衡,前清苏州知府。”孔淮介绍道:“这是二弟妹。” “原来是郑小姐的爹。”二太太冷静地一笑,抽身而退,“可澄,还不快来见过世叔。” 孔可澄腿如灌铅,艰难地,缓慢地,挪过去。往郑叔衡眼前一戳:“世叔好,我叫孔可澄,是郑小姐的朋友。”人都蔫了,声音是瘪的,慌的。 任女儿挽着,郑叔衡毫不避讳地打量他,认定是心里有鬼。仍然大度,存着一份长辈的和蔼:“真是一表人才啊!”然后向阿莱,有点教的意味:“你在人家家里做什么?过来有没有叫过人?这是世伯。” 阿莱乖巧地:“世伯好。” 孔淮似有察觉,目光把两个小年轻一扫,“刚才见到就觉着眼熟,原来是叔衡的千金。亭亭玉立,真好。”然后道:“老二呢?” 二太太答:“晚饭喝太多,已经躺下了。”接着说:“我去里边看看,你们慢慢聊。”走前又乜一眼孔可澄,有点看戏的意思,潇洒地走了。 孔可澄也想走,但紧张太过,全身上下都已僵硬。 “你过来,我问你个事。” 一行人走至房,孔淮在上首坐下,郑家父女坐在左边,孔可澄在大伯身后站着回话。 阿莱悄悄地看着爹,爹是头回穿西装吧?风采烁烁,真儒雅。后盾一到,她的心绪渐渐安宁,再不会疑神疑鬼,情绪失控。 孔淮点上雪茄,把身体倚进沙发里,立刻富有威严了:“你们财政部最近在抓人?” 孔可澄犯着怵:“是。” “你四叔不在,分行走账的事全落到邱诚手里,你提出经济稽查,帮他一把这是对的。”孔淮望向他,同时摆起长辈和上司的谱:“你世叔大老远从苏州来没别的事,就想问问你们稽查组,抓人的标准是什么?探视的标准是什么?释放的标准又是什么?在国府历来的经济案件里,头回出现厉少愚这种情况——没有缉拿件,没有庭审定罪,但不让探视也不让保释。” 话说得越深,语气越严厉。 阿莱竖起耳朵,一个字也没漏下。原来孔可澄没说大话,他的确能帮她。可他一直闪烁其词是为什么?只为今晚?那也太说不过去了。 孔可澄知道事情大了,不敢耍滑头,便要把事情一推:“此次行动由经济稽查组负责,并不经我的手。涉事人都是根据邱诚的供状传唤问话,证据确凿才会向警备司令部打报告抓人,绝没有您说的那些情况。” “那你们部里对厉少愚的事怎么说的?” “没怎么说。” 孔可澄心跳如鼓,生怕事情败露,从此再也没法在郑小姐面前抬头。 “部里也没定论,那就是证据不足,既然是这样,你们做什么死扣着人不放?”孔淮有些怒了,吼道:“按照国法,早该把人放出来。一群混账王八蛋,正事不干,天天作威作福。他一个课长,能犯什么砍头的罪?赶紧让赵紫述把人放了。” “大伯——”孔可澄忙推脱:“赵紫述又不归我管。” <

> 孔淮厉声喝他:“赶紧打电话,我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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