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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7 章

一早,郑叔衡对镜整理仪容,随后下楼过早。餐厅里,孔淮和孔武夫妇已经入座,谈笑间,使女推着三层餐车进来,把十来样早点端上桌。烧卖,鸡粥,蟹壳黄,咸豆花,阳春面,小馄饨全是上海特色。 孔淮招呼道:“叔衡,来用早点。这是老二,多年前你们在北平有过一面之缘的。” 孔武抬头一笑,有点打趣,有点恭敬:“郑进士,昨晚不知道您来,早早睡了,失礼、失礼。” 郑叔衡记得了,当年参加科举前,几位同门去孔家大宅温,孔武在檐下逗鸟,故意地,要他们分心玩闹。谁成想,混小子一长大,仕途竟那样顺,从小有名气的孔队长成为大名鼎鼎的孔部长。 不敢轻慢,郑叔衡笑道:“哪里话?我冒昧上门才是失礼。”管家拉开椅子,他坐下去:“早听说你们举家迁移到上海定居,本想上门拜会,但那时我已没有官身,上不了台面,便不敢前来叨扰。”说到这里,竟不好意思起来:“如今也是一样,还是厚着脸皮来了。” “郑兄不要妄自菲薄,朝代更迭乃是天道,非你我能够左右。再说,谁这辈子没有难事,该别人办的事就得让别人办呀!” 孔武人如其名,打小就是个急莽莽的武夫,读不进去。少年时,听见郑叔衡在家论政,说得头头是道,因此打心底认定他是天之骄子人中龙凤,果不其然,他中举了,且短短几年从翰林做到一方知府,备受百姓爱戴。后来清廷覆灭,听说他落魄,但这份认可从未改变。 是以,听说儿子恋着郑小姐,他打心底里能够理解,因为多年前,他也崇拜过一位郑进士。 谁又知道,冥冥之中,郑进士竟是郑小姐的爹。 “实在太感谢了。”郑叔衡改不掉作揖的习惯。 “举手之劳。”孔武说:“你安心,我一早就让可澄送郑小姐去了。” 漕河泾监狱。 赵紫述已着人将厉少愚送出门。还不待车停稳,阿莱迫不及待推门跳下,大声地喊: “厉少愚!” 听见声音,厉少愚好似回魂,猛地把头一抬,眼前一亮。 “厉少愚!” 阿莱快步跑去,既欣喜又担心。片刻后,孔可澄从车里下来,大步大步地陪同她过去。 这是怎么了?流不完的泪。下一秒,厉少愚注意到她齐耳的短发,像画报上的进步女青年,那么飒利清爽,带着盎然的生机,已与他周身死气格格不入了。昏昏然站在寒风里,没注意过周遭的一切。强挤出笑意:“你来啦。” “我来了。” “谢谢你。” 阿莱凑到他面前,不敢贸然地拥抱他,抬着红红的一双眼,小心翼翼地说:“今天出门有点晚,你冷不冷?等多久了?” “不冷。”笑吟吟的。 阿莱下意识地挽他,缓步往车里走。西服已脏得泛光,幽幽地散着臭味。往腿间一瞧,不由自主地把胯打开,中间映着一团泛黄的污渍,不必猜,也知道是什么东西干透了。深一脚,浅一脚,边走边发着抖,再也谈不上干净体面。一身脏皮,人也行尸走肉般,不难猜测,他曾受过怎样的摧残。 昨天半夜,狱警把他从审讯室揪出去,脱掉满身衣物,用冷水大力从头淋下,身上稍微干净些后,把他放到火堆旁烤,等干透再度裹进去。蹲在墙角惶惶然等到天亮,开始有人拍他的脸,推搡着他,森然道: “出去,你可以走了。” 别的什么也没说,但他已经知道,阿莱真把他给救了。 孔可澄陪着他们走过一段,天空忽然洋洋洒洒飘起雪花,没多会儿,三个人都生出白发,一丝一缕,密密地斜织,呀!他们竟一起白了头—— 阿莱仰着脸,眼前只看见厉少愚的侧脸,瘦削贴骨,已憔悴得不像原本的他。日夜不休的折腾,使他褪去一身光华,成为一颗黯淡无光的臭鱼眼珠子。 进入车里,腐臭味瞬间弥漫开来,孔现不自觉地捂着鼻子,扭脸望孔可澄,用眼神进行询问。孔可澄转身:“少愚兄,你想回家还是去医院?” 厉少愚仍然恍惚着,眼前一片空,倦,连说话都快没力气。目光漫无目的地在车内扫视,茫然而无措。看到孔现的时候,被深深刺痛,因为羞耻、害怕,眼里泛出一片波光。 阿莱感受到他的慌张颤抖,第一次替他做主:“去赛华公寓。” 天寒地冻,路上行人极少,汽车飞快地行驶在路上。阿莱不怕脏,不怕臭,紧紧地挽他,依偎他,觉出他有迹可循的缄默,悄悄坐起来,凑到他耳畔轻声说:“不要怕,就我和你,不让他们知道。” 厉少愚竟哭了——谁都能知道,唯独她不能。

“不用。” 一再地被推开,阿莱难过了,但见他这样,不敢发作,只好耐着委屈。 “为什么?你对我还藏着秘密。” 厉少愚不言语,竭力挺直腰背,不想把别人的车弄脏。 “哎,孔先生,你送我们到楼下就回吧。帮我给爹说一声,我把少愚哥收拾好送去医院再去接他。” 孔可澄不动声色,应道:“好。要不然你们到医院就给我家去电话,我把你爹送过去。这样免得你再来回跑。” “太感谢了。” 听见岳父正在孔家,厉少愚彻底明白过来,新政派败了,家里已经走投无路,否则何至于此?入定般地,自是思忖往后的日子,今天会是苦难的结束吗?阿莱能救我一次,难不成指着她再救两次,三次?不可能。 命里注定的,必须要分开。 一次次推开阿莱,于他也是剜心剖腹之痛。可是没办法呀!谁让他无能。在人世浮沉中,哪怕费心竭力,也只是一只待宰的羔羊,谁知悬在头顶的刀,何时再落下来? 他不能只是带给她伤心和痛苦。 阿莱看不透他的心事,还自忧心着呢。爹说过,人的心气一旦垮塌,就会变成一滩烂泥,再也扶不上墙。他也是那样吗?但烂泥又怎样,只要是他就可以了。想着,愈发紧抓住他的手,生怕他抽身要走。 “我们先上去了,孔先生再见。” 待他们一转身,孔可澄忙把车窗打开散味,倚在窗上满脸不耐。 孔现讥讽:“厉少愚都成这样儿了,郑小姐还不离不弃呢,这要是在前清,怎么着也能得块儿牌坊。” “瞎说什么!你小子欠收拾?” 回到家,阿莱先打开暖水汀,再扶着他走进浴室,故作轻松地说:“我给你放水洗澡,想穿什么?我给你找,要不还是穿暖和点吧,鬼天气,越来越冷了。你别动,我去找。收拾好再去医院做身体检查,要是没什么事就别让爹去看你了,免得他担心,回去一说,非把你爹娘急出病不可。” “阿莱。”厉少愚坐在浴缸沿上,佝偻身子,又唤她一声:“阿莱。” 心里没有来地发慌。 她不敢应声,单是垂着脑袋在洗漱台前忙活,不知道在忙活什么。 “你回去吧。” “你一定会没事的。这样吧,我让爹回我家住几天,等你身子养好,咱们一起回苏州去,再也不来上海了” “你跟你爹回去,我不回去。” 阿莱立刻表态:“那我也不回去,我就在这陪着你。” ——陪什么? 她总是这样,一不愿意做什么就充傻装愣,好像这样就能改变既定的结局。厉少愚不吃这套了,比起陪伴,他更希望她平安健康,安稳度日。长痛不如短痛,分开的时候是钝刀子剌肉,慢慢地,时间会帮他们熨平所有的伤口。 “我要求婚的时候你不肯,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半张脸映在镜子里,厉少愚看见她在流泪,于心不忍,可也只能忍。他既没有孔可澄的家世,也没有陆刈麟的能力,他是被命运裹挟着,懵懂惶恐身不由己的小男人。 明明不是为这件事,阿莱莫名地烦躁,“你给我好好说话。” “不说了,你出去。”命令似的。 厉少愚说完,开始脱去衣服裤子,往后一滑倒进浴缸,整个人没入水里,热水裹着,热气氤氲着,像是回到生命之初,存在于母腹之中。 很久很久,他闭着眼没有呼吸。 几乎有死的意志。 阿莱在一旁坐下,静静地等,没出声。 还是想活着,厉少愚猛地坐起来,带出的水花溅了阿莱满身。 “怎么还没走?”厉少愚问。 “是不是一定要这样?” “什么样?” 阿莱赌气,狠狠剜他一眼起身出去。脚步越来越远,接着是摔门的声音,厉少愚听着,身心终于松快几分,先是一笑,接着就哭了。失声痛哭。 不知何时,她杀个回马枪。两个人,隔着门,一个赛一个地伤心。 直到浴室内哭声渐止,水声也渐止,阿莱抹净眼泪悄悄出门去。哭至头昏眼花,风一吹,身子迎风欲倒。 “我就留在上海,哪儿也不去。” 马路对面,一辆汽车掉头过来在阿莱面前停下。孔可澄推门下来,连忙脱下外套,给一身湿透的阿莱披上: “快进去,待会儿该着凉了。” <

> 随即又问: “又吵架了?” ——想吵都没得吵呢,人家多一个字也不肯说,专用冷硬的字眼迫着她赶紧滚蛋。不知是真不爱了,还是想着避祸? 总之委屈得阿莱不成样子。 “没什么。” 孔可澄也在后座,专心致志地守她。 谁没失过恋?那滋味他也懂。他第一次堂堂正正以朋友的身份坐在她身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况味,在狭小空间两侧飞速闪过的景色映衬下,他的心事更重,竟比昨夜还要悲戚。 他问: “回去怎么跟你爹交代?” 对啊,怎么跟爹交代?他大老远从苏州来,难道让他知道闺女被退婚?阿莱说不出口。 厉少愚心性要强,从小就顺风顺水,经不起这样的挫败,她认为是情理之中。可是为什么,要一厢情愿地为她好?她不需要呀。 “你替我想想吧。” “刚才我回去,你爹一个劲儿地问你。退婚毕竟是大事,能瞒多久呢?他总会知道的。” 见家中长辈如此礼待郑进士,孔可澄重新生出希望,预备要认真追求郑小姐,昨日说的那些话,大可当作放了个屁。 只听得阿莱不钻牛角尖了,点头应下。天大的委屈,她憋得也难受,非要向爹原原本本地说出来才能舒坦。 孔府房,仍在叙旧。 近四十年的话全挤在这一两日间说完。因为事情解决,郑叔衡不担心了,话也跟着多起来,敞开心扉,口若悬河。孔武闲来无事,也坐在一旁,手边一杯药酒,指间夹着雪茄。 “说起来,郑小姐订婚的时候,可澄还特意下苏州去吃酒呢。” 因孔可澄回家时他不在家,便不知道郑小姐也是世家出身,跟他们孔家有如此深的渊源。后来听太太提起什么“报纸”“知府”“门当户对”,权当儿子头发昏,要跟落魄人家的姑娘玩真格的。现在想想,竟是父一辈子一辈的缘分。 郑叔衡问:“那许念白是?” “六妹的小姑子的夫家的子侄。” 郑叔衡恍然:“噢!那后生看着挺精刮的。” “家里经商,少不得耳濡目染。”孔武吸一口雪茄,“说起来,他为人处世都比可澄要强不少,但就一点不好,太风流。” “男人么,免不得眠花宿柳。”郑叔衡也说起场面话。 听闻此言,孔淮立刻不答应了:“你说鬼话呀!咱倆都是女儿命,要是摊上个那样的女婿,只怕百年以后合不上眼。” “我就这么一说,你就这么一听。”郑叔衡一摇头,“何必较真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呀!” “我能有什么意?”孔武蹙起眉头。 “可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这当爹的能不知道?” 该轮到郑叔衡听不懂了,端起桌上的浓茶连饮两口,尿遁而去。 兄弟俩继续撕吧。 一出厕所,阿莱已经走上楼,可怜巴巴地望住他: “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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