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病期间,阿莱偶尔会去院里溜达,除此之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听母亲和孔可澄说话。她不停地关心他,赞美他,安抚他,再做出抱怨的样子,说一些阿莱的琐事。她说: “阿莱随她爹,聪明,倔强,倨傲。打小就爱读,我记得有一回,趁婆子睡觉了,她把油灯悄悄地端到床上,差点儿没把床给着了。留洋以前,诗歌典籍都已是信手拈来,连那些上门做客的老先生都夸她把这门课给学到家了。” “长得么水灵灵的,是个长辈都喜欢,可就是一点,不愿意交朋友,十几年来只跟白家妹妹来往。她刚留洋那阵,娘操心得都快邪乎了,一想到她没个朋友帮衬,恨不能去陪读。好在后来她四叔捎家回来,有她的照片,照片上不仅有朋友,而且是有很多朋友,那些小孩儿们围着她” “她回国后,一开始还是孩子脾气,自打去了上海,人就野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视爹娘为无物,就说她工作和成亲这两件事,全是先斩后奏。她爹说,早知如此,就不该让她去上海。” “不是娘没教她,她小时候是读过女则女戒、三从四德的,没读进去。你看你脸上的伤,要是她爹知道,肯定会狠狠地训她。可澄,娘说这话不是要你教训她,而是希望你能对她再多些耐心。你要记住,你是她的丈夫,你的职责是爱护她,不是教训她。你没有这个权力。” 向青韫说话时,孔可澄会适时点头,仿佛通过短短几天的交谈,他们之间便达成某种契约,将阿莱往后的日子决定下来。 那几天,阿莱一直沉默着,避免加入谈话,每每看见孔可澄的脸,惶恐和哀伤就会在心底涌动。她不停回忆当天的情形,让无休无止的恐惧折磨自己,避免再犯同样的错误。 假如孔府知道那场冲突,那后果还会在她的承受范围内吗?她拿不准,只能选择让步。 用过晚饭,她像幽灵般,尾随孔可澄到房,自里面关上门窗,在点着绿玉台灯的桌前坐下,闪闪那凤眼,诚心道:“对不起。” 这是苏醒以后,阿莱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孔可澄正在读一份红头件,陡然听见,捏纸的手加大力道。 “喂,你听见了吗?” “然后呢?”心跳得很厉害。 “我们和好吧。”阿莱满脸天真。 “怎么和好?”他放下件。 片刻后,阿莱扑去抱住他,然后双手捧起他的脸,在两边脸颊上响亮地各亲一口。笑微微地问:“这样可以吗?” 孔可澄喉头一紧,手臂刚想环上去,头脑便叫停了,不自主地想起那天的情形——她的崩溃,眼泪,仇恨,以及失控情形下,对他精准而残酷的评价。被拆穿的当儿,他心里无比复杂,只有“爽”和“羞愧”尤为突出。 那两种情绪的交叉和占领,加以向青韫的闯入,竟意外让他冷静下来,恢复理性和思考。他发现,这段关系其实映射的是哲学上的“两难选择”,事实上,他面对的往往是“三难选择”——她的人,她的心,她的身体。 最终,他决定往后不再越界,尽情享受自己能享受的。 孔可澄警告道: “我不是洋鬼子,不兴什么贴面礼亲吻礼。你再这样投怀送抱,别怪我不放过你。” 阿莱松开向后一退,倚到桌上,有点怯。 “这就怕啦?” “人性经不起考验。” 孔可澄笑着说: “那我给你个机会,你着重阐述为什么想跟我和好。” “我娘在这里,我不能让她认为我婚姻生活不幸福。” “然后?” “我娘回向家,我希望你能跟我去露个面。” “然后?” “我想去燕大工作,我向我爹许诺过,将来要发表章。” “还有?” “有。” 经过那一天,孔可澄承受真话的阈值提升不少,陡地听见这些理由,不仅没生气,反而笑得厉害。话未说完,他不肯放过她,促狭地问: “最后一个理由是什么?” “我需要你。” 阿莱信誓旦旦。 孔可澄一怔,很快便明白这是她的伎俩,但偏偏不争气,心里受用得很。环抱双臂,佯作不屑地眯起眼睛: “你不记得,你控诉我把你逼成了疯女人。但就眼下来看,你非但没疯,反而比谁都清醒——你想靠着我,靠着孔家,一步一步达成你不可告人的目的。如果你需要我,那最好告诉我,你的野心是什么。” “我这样无助的女人能有什么野心?你别忘
记,我爱着一个男人,但嫁给了你,不得已在绝望中认清现实。现在,我想找份工作消磨时间,让自己别一直想着他,以此给你尊重。假如你不愿意,我大可以继续想他。” 她破罐破摔,说的每一个字,都深深刺痛孔可澄。逆鳞不逆鳞的,早被拔光了。只能强迫自己对她淡下来,祛爱的过程,好似将烈酒化成白水,等到无香无味的时候,才算成了。 孔可澄没有被激怒,态度暧昧地抬头瞅她,一壁思考,一壁等待。 阿莱以一种命令式的语气: “说话。” “一点不粉饰了?” “那我该怎么说?” 孔可澄噙着笑。任由她撒野。“你到底答不答应?我先说好,事实婚姻不可能,我暂时也没好价值和你做交换,但我保证,在你厌烦我以前我不会走。假如你寂寞,可以把林老板接来或者再找一个,我配合你隐瞒所有人。” “天天跟你吵架,我能寂寞?你看看我的脸,我的脖子,出门谁不问一句怎么挂的彩,不必说,都知道是你动的手。日子过成这样,我还有啥心情养外室。”孔可澄把那张红头件盖住,“你上回说的话我全记得。我想知道,既然你看得那么透,为什么还愿意去学校?说实话。” “实话是,你能给我的,比任何人都多。我必须为自己考虑。” “所以你愿意接受我改变你?” “不是改变,是捏造。” “好好,我捏造你。”孔可澄自嘲地笑:“你跟nik说你信教,那我再问一个问题:你怎么解释亚当和夏娃的关系。” 阿莱明白,他的问题是对她的引诱,就像伊甸园里那条毒蛇,百般诱惑夏娃摘下熟透的苹果。 到底忍不住摘下。 “耶和华用亚当的肋骨和血肉捏造出夏娃,因此夏娃是亚当骨中的骨,肉中的肉。” “那你决定由我做你的亚当?” “如果你愿意” “我当然愿意。” 她更加明白了。 在家复习半个月后,她去燕大应聘上东亚史讲师,此后上午讲课,下午蹭课,闲暇时和教授学生们聚会讨论,偶尔论政。 顾教授说,厉少愚的博士论被美国出版社二次发行,同时翻译成德、意、法三种语言,远销欧洲。为了让厉少愚看到她,她开始练习写作,但只限于杂和小诗。意外的是,这个“写”的动作,很讨孔可澄欢心。 经过孔家运作,大半年后,她的第一本杂集面世,评论家们造势过后,在国内销量极好,使她成为当年最红火的一个作家。转年三月,厉少愚在国内和欧洲出版了一本小册子,名气在海外越来越大。 他的总在回应和鼓励她,于是她努力写作,尝试在校内组织会谈,尝到甜头后,开始频繁参与公众集会,寄希望于思想碰撞和外界褒贬不一的评价,能让她挣脱“孔太太”这个桎梏,真正地找到自己。 她相信,总有一天,她能逃脱孔家的控制。 自廿三岁,一直如此便到廿七岁,教,写,在家里开设讲堂,讨论学术、时政,夫妇俩相敬如宾,公共生活顺风顺水,也就着意日复一日地过下去,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秋雨绵绵时,草木在雨中悄然褪色,一切都在变。好在北平没变,永远温和而敦厚地矗立于此。一夜,漫天飞雪,屋檐垂下一道道冰棱,锐利,透明。 阿莱伏在案上读,孔可澄倒在太师椅上看报,安安静静,谁也不搅扰谁。看完一面,他困惑地坐起来,“哎”一声,走到阿莱背后: “横山有纪和宇野理惠子死了。” 阿莱回身接过报纸,急急地阅读那篇报道,关键词是生日,蛋糕,聚会,谋杀,等把正读完,便愣住了——她们在1111遇害,那天是厉少愚的生日横山和陆刈麟的孩子刚三岁,他会利用生日聚会杀死表哥的妻子、侄子的妈妈吗?要真是他该怎么办?四年不见,要是能联系他就好了,他在北平,起码能得到学界庇护。 她担忧而烦躁地放下报纸,继续翻做笔记。 这些年,北平上海相继沦陷,打得火天火地的,两地新闻都被刻意封锁起来,等上海传到北平,新闻已是旧闻。 都过去一个多月了,要真确定凶手,小日本早就广而告之了。这么一想,阿莱安定不少,却如何也看不进去,一回头,孔可澄还站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