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大祭司受了五十雷神鞭,长公主特准他休沐两月,又命大冢宰和大鸿胪共同代为决事。说是暂代,其实长公主是把大祭司的部分职权让渡给了大冢宰。 大冢宰自是得意,便借探望之名来大祭司病床前大大炫耀了一番。 紫微大祭司神情淡淡,似乎这世上没什么能扰动他心绪。 诛离是气得牙痒痒,但来者是客,不能丢了昭华宫的脸,只得陪着笑恭恭敬敬迎他进门,再恭恭敬敬送他出门。 临出大祭司寝殿门,大冢宰碰到了凤君。 凤君倚靠门边,浅红色的眸子在日光下如一块琉璃宝石,美丽而神秘。 她盯着大冢宰,看了一遍又一遍。 大冢宰被看得心里发毛:“姑娘,老朽脸上有东西?” 凤君点头:“你脸上有一朵花,一朵黑色的花。” 大冢宰摸了摸脸,什么都没有。 而凤君脸上浮现讳莫如深的神情:“灵台生魔花,福禄气运绝。此乃不祥之兆,大冢宰近日可要当心些。” 什么灵台魔花,大冢宰闻所未闻。他只当凤君危言耸听,当即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诛离听罢,不由来了兴致:“女君能看到他人灵台的景象?灵台里可以长黑花?” “并不能。” “那方才?” “他笑得令我不舒坦,便想给他心里找点堵。灵台魔花就是说来凑个字数,看懂气运绝三个字便可。” 诛离愣了好一会儿,忽的心领神会,哈哈大笑:“女君这一招诛心,可以的。这老头最是疑神疑鬼,我这就叫人给他添堵去!”他脑子里已经设计好五六个厄运了! 诛离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却被大祭司叫住了:“诛离,回来!勿行多余之事。” 诛离的计划被扼杀在摇篮里,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哦”了一声:“主上,但咱也不能让那老头子太得意啊。” “他得意不了多久。”紫微大祭司艰难地从床上坐起来。一夜过去,伤奇异地好了一半,但是动一动还会牵扯得生疼。不过小小一个坐起的动作,他便痛得脸色煞白,出了一身冷汗。 诛离见状,赶忙跑过去扶住大祭司。 “女君大概也看出来了吧。”大祭司忍着背上的疼痛,靠着诛离的支撑慢慢站起来,抬眸与凤君目光相交,“大冢宰与那日的蜉蝣小少年有几分相似,确切地说,那小少年与年轻时的大冢宰有九分相像。” 凤君不置可否。 “诶?”诛离愣了愣,想起月光下那张被吓得惨白的少年面孔。 确实有那么几分像,但这怎么可能呢?怎么会与大冢宰有血缘关系呢? 诛离感觉不可思议:“那孩子没有半分灵力,是个实打实的蜉蝣啊!大冢宰那家伙最重血脉,不可能有蜉蝣后代,也没听说他有。而且,按他那性子,就算不小心与蜉蝣珠胎暗结,生出来前就会被他咔嚓了啊!” “本座也惊讶,但此事八九不离十。趁这几日闲暇,你去审审那小家伙。”大祭司吩咐道。 诛离点点头。 两人说话间,人已经到了凤君身前。 凤君伸出手去扶大祭司:“若庇护这些孩子的是大冢宰,那他这人虽是权欲重了些,倒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 “但愿如此。”大祭司垂眸看着凤君的手,向来古井无波的眼睛里泛点涟漪,有奇异的光在眼波处流转。 那是诛离从未见过的神色。 诛离识趣地放开了大祭司。 凤君一只手托着大祭司胳臂,一只手搭在他掌下,表现得极为随意自然。似乎,一切本该如此。 大祭司却是忐忑不已。要说女子,他也不是没有接触过。那长公主容攸就与他年岁相当,同朝十七年,更是时常朝夕相对。但他从未有过现在这般旖旎心思,也不会面对她无端地紧张失措。 大祭司心猿意马,无意识地收拢五指,将凤君的手包裹在掌心。 手突然被握紧,凤君有一刹那的讶异。她侧过脸去看大祭司,但见他苍白的面颊浮现一层浅浅的粉色。两手相合之处,他的掌心更是微微冒着汗。 他好像很紧张。凤君歪头看着大祭司。 被凤君这么一看,大祭司惊觉自己的唐突,但他更怕凤君抽手而去,便握得越发紧:“扶我去四处转转,可好?”语调依旧淡淡,却暗藏着几分不安。 凤君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眉眼一弯:“好。” 大祭司寝殿前的庭院里有一株高大的合欢树。此时正值花期,绯色绒花簇簇,曳曳随风动。
诛离不愧是大祭司的小棉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晓得大祭司要做什么。凤君扶着大祭司在院子转了一圈,走到合欢树下时,诛离就已经遣人搬来了休憩的软榻,软榻边上还放了一叠案牍。 那是大鸿胪送来的。 凤君记得,诛离刚拿到这些案牍的时候,表情很是扭曲,对着送来案牍的大鸿胪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数落:“大祭司这背上还血肉模糊着呢!你们就不能让他好好歇几天?” 大鸿胪擦了擦汗:“是大祭司吩咐的。” 诛离消声了。 伤得再重,只要能睁眼思考,公事便一刻不耽搁,这是他师兄的行事风格。这分身虽只有一魂一魄,但同师兄真的没什么差别。 凤君托着腮帮,安静地看紫微大祭司办公,无聊了就拿过诛离准备好的果子,吭哧吭哧啃起来。 恍然间,她好似回到了万年前的九重天。 他埋首伏案,她坐在他身侧安静看着。 她是从不打扰师兄干活的。因为,他大部分干的都是她的活。若是惹他不快,那些活就会一股脑儿又回到她手上。久而久之,惫懒的她就养成了一个好习惯——只要师兄拿起案牍,她就闭上眼睛闭上嘴管理好四肢,做一个守门吉祥物。 问她为什么不溜出门玩耍?自然是因为某人不同意。他虽然代笔替她处理公务,但每翻阅一打案牍,就会依照重要与否同她详细说明发生了何事,可以怎么做,不能怎么做,如何权衡利弊。若凤君左耳进右耳出,他便不会再代笔。 那时候,他时常同她说:“少君承天地之重,既要胸纳山川日月,也要眼见秋毫之末。我替你阅这些,是删繁就简,方便少君决断。” 很多时候,凤君觉得自己不是找了个任劳任怨帮忙的,而是给自己找了一个爹。 忆及往昔,凤君自顾自笑了起来。 “紫微帝君回不来了!”忽的,龙三公主的话霸道地闯入脑海。 凤君的表情一僵,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嘴里的果子瞬间变得寡淡苦涩。 龙三为何说这样的话?她是从哪里听到了什么吗?师兄凡身成魔,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原因?她是不是还忘了一些重要的事情? 凤君越想越沉重,看着紫微大祭司的目光也凝重起来。 她神思恍惚间,腕上归元镯微微震颤,扶桑果炼就的那几粒红宝石色彩鲜红,似是要滴出血来。 日光正盛。 凤君却不知为何手脚冰凉,遍体生寒。 另一头,紫微大祭司已经趴着看案牍近一个时辰。他看得实在累了,便递给诛离,让他一字一句念给他听。 诛离声情并茂地读。 紫微大祭司一边听,一边去留意凤君。 方才那一个时辰,凤君实是安静得出奇。大祭司有些不习惯,所以趁着诛离念折子,他便留出些许心神去关注凤君。 凤君垂着眼睑静静坐在石桌边,眉间那朵凤凰花的花色淡了许多,甚至有那几个刹那彻底消失不见了。 紫微大祭司心下一凛。他不知道凤君怎么了,但当那朵凤凰花消失的时候,他心头笼罩的情绪是害怕和绝望。就好像,他即将要失去一样极为重要的东西。 紫微大祭司无心再听诛离念什么,而是挣扎着起身快步到了凤君身前。 “女君。”这一声,急切而慌乱。 凤君缓缓抬起头,浅红色眸子里光芒涣散。 大祭司心中一紧:“女君,你怎么了?” 凤君没有回应,眼中慢慢蓄起一层水雾。她像是在看着大祭司,又好像没有。 大祭司更慌了。 诛离这时也发觉到了不对劲,扔掉手里的案牍跑到了凤君跟前。 凤君眉间的凤凰花消失了! 没有了凤凰花的脸,眉目淡如烟雨,宁和娴静。那金丝滚边红衣似乎也慢慢淡去了色彩。 “主上!女君这是怎么了?!怎么看着像灵力涣散!!”诛离看了一眼便惊呼出声,“这、这、这是传说中的羽化之兆吗?女君是要陨落了吗?怎么办?这要怎么办?” “住嘴!”紫微大祭司冷冷呵斥,一张漂亮的脸崩得紧紧的。他现在比谁都想知道该怎么办,可正如凤君所说,他虽能利用水神血脉调度天地元气,但于疗愈之道一窍不通。 他没有办法! 风骤急。合欢花树簌簌作响。 正当大祭司和诛离手足无措之时,凤君颈间的龙形玉珏骤然发光,下一刻那些散溢的灵力收拢,回到了凤君体内,那朵华贵美丽
的凤凰花再度出现在眉间。 凤君一回神就瞧见紫微大祭司和诛离如丧考妣的表情。她疑惑地眨眨眼,这一眨眼,眼角的那滴泪便落了下来。 她怎的突然哭了?凤君怔然地盯着滴落在手背上的泪。 一阵风过,那滴泪滑过手背,没入脚下泥地。 见凤君恢复如常,诛离拍了拍胸脯,松了口气:“姑奶奶,您吓死我和主上了!” 凤君不解地看向大祭司。后者黑沉着一张俊脸,深沉的目光死死盯着凤君颈间的那块玉珏。 凤君下意识摸了摸,发觉那玉珏竟微微发烫,属于紫微帝君的灵力在玉珏周围流转。 这玉珏乃焕日神枪所化,封印着师兄的元神。按理,师兄的灵力不该流泄而出啊!莫非是封印有了松动? 凤君正要查看玉珏,昭华宫上空的水神结界忽起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