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姑娘,离城郊最近的医馆已经到了。” 坐在前头的车夫拉了缰绳,转过头对他们说。 陆岁淮应了声“好”,搀着甘黎下了马车。 这家算不上大的医馆里,大夫是一位满头银霜的老者,虽上了年纪,但并无老态,步伐依旧平稳。 老大夫让甘黎坐在了他对面的木椅上,为她拆去了适才在左手上包扎的绢布,眯着眼睛仔细看了一会儿她的伤势。 “大夫,敢问您我朋友手上的伤势是否要紧?可会对她今后有何影响?” 陆岁淮观望着老大夫的神色,小心地问道。 “公子不必担忧,这位姑娘手上的伤口虽深,但所幸来的及时,好好上药,左手自是可以恢复至与往常无异。” 大夫平和地对他道,“但上药前还是需要先清理一下伤口。” 陆岁淮颔首:“好,麻烦您了。” 老大夫看着面前坐着的柔美姑娘,心中直犯嘀咕,这样的姑娘一看便知是大家千金,不知怎会受这样深的刀伤? “清理伤口的时候估计会有些疼。”老大夫叹了一声,“姑娘可能得忍着些。” “没关系的,我不怕疼。”甘黎朝大夫微笑道。 老大夫点点头,从玄柜里拿了些清理伤口的用具,先将棉布用清水打湿,把她的伤口处擦干净,再拿着用具开始细细清理。 的确是有些疼,甘黎微微蹙了蹙眉头,抿着唇,将目光从自己的左手处移开,望向了别处。 她曾在月上梢受过藤鞭的刑罚,后来在润青坊习武,平常与人对练时,也少不了会受些皮外伤。 受伤,上药。 这于眼下的她而言已是家常便饭,她也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疼痛,甚至于有些许麻木了。 陆岁淮站在一旁,担忧地看着甘黎隐忍的神色与额间的冷汗,知道她此刻定然不好受。 他吸了一口气,低声问她:“是不是很痛?” 甘黎对上他满是忧虑的视线,勉强扯了扯唇角,摇头道:“不痛,还好。” 总算是清理完了伤口,老大夫吩咐站在身后观看的年轻徒弟拿上几副药,去里屋给甘黎上药。 陆岁淮略一思忖,道:“不若让我来给我朋友上药吧,有劳大夫您了。” 大夫点头应道:“也好,那便公子来吧。” 陆岁淮从那小徒弟的手中接过药,跟着甘黎一同进了里屋。 甘黎受了伤的左手轻轻地搭在陆岁淮的左手上,他的右手正小心翼翼对着她的伤口上着药。 “我这个力度你会觉得疼吗?”他的声音很轻,“要不然,我再轻一点?” 陆岁淮低着头,正专心致志地为她上着药,甘黎的目光落在他的头发上,听到他询问的声音她才发觉自己出了神。 现在的他竟有些温柔,和少时记忆里的喜欢捉弄人的顽劣少年判若两人。 虽说自重逢起,甘黎就察觉到了这五年里他的变化之大,但…… 许是此刻的气氛与二人的姿势多多少少带着些意味不明,她觉得太不自在,脸颊也莫名有些发烫。 她有些庆幸此时陆岁淮正低头一心上着药,没有发觉自己已然绯红的面色。 “我不疼,没事的,你就这么上药吧。”她心虚道。 她虽已经这么说了,却仍是明显感到他上着药的手放轻了力度。 “方才大夫为你清理伤口时,你也这么说,都出了一头的冷汗,还要硬说自己不疼。” 陆岁淮的声音隐隐带了些责怪的意味,手上的动作却依旧很轻。 “你以前在院也是这样,那次明明就摔的很疼,却还是一副不要紧的样子。甘黎,疼其实可以说出来,不用自己强忍着,受伤了会痛,这很正常,没什么丢人的。” 甘黎沉默不语。 她知道他说的那次是哪一次。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她十一岁那年的一个秋日。 那时接连下了好几日的大雨,地面一片潮湿。 下学后,她走在路上,忽然脚下一滑,直接摔了个大马趴,又疼又狼狈。 身旁和她一起走的姜寻宴一惊,忙要将她搀扶起来:“阿黎,你还好吗?” 甘黎趴在地上,惨白着一张小脸,却冲她摇摇头,示意自己没有大碍。 但实际上是不大好的,她的膝盖似乎是被地上的硬石给磨破了,传来阵阵剧痛。 腿上的剧烈疼痛让她几乎没有力气站起身,在姜寻宴的拉扯下才勉勉强强站了
起来。 那时还是初秋,甘黎穿的衣裙还有些单薄。 好看的粉缎锦衣罗裙沾上了地上的泥水,由于膝盖破了,血渗了出来,使得裙子上还带了些血污。 甘黎拉耸着脑袋,觉得自己眼下当真是狼狈万分。 好巧不巧,陆岁淮和穆明衡在那时走了过来,看到她的样子,也是大吃一惊。 “甘黎,你这是摔倒了?”陆岁淮问她,语气倒是少见的没有带上平日里与她针锋相对时的嘲讽。 明知故问! 甘黎带着尴尬的怒气瞪了他一眼,没有搭话。 完蛋,自己这么丢人现眼的样子居然被陆岁淮看个正着,他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又要嘲笑自己好久! 甘黎越想越郁闷,觉得自己今日的气运也太差了。 “你这样子还能走吗?”陆岁淮看着她衣裙上的泥泞和血污,问。 “不用你管!”她气鼓鼓道。 “我看你腿上都流血了,这时候就别逞能了。”陆岁淮皱着眉道,“要不我背你吧?” 陆岁淮虽只长了甘黎两岁,但个子已比她高出了足足一个头,背她自然不在话下。 不过……他要背自己?定然没安好心!指不定是要借此机会来捉弄她呢。 而且若是真让他背了,那这几日和他吵架自己岂不是都要占下风了? 甘黎气闷地想着。 “我家的马车就在前头,我自己能走!”她指了指不远处的马车,犟道。 说着,像是要证明给陆岁淮看似的,一瘸一拐地向马车走了过去。 虽然自己总是说陆岁淮幼稚,但现在回想起来,觉得自己那时候其实也挺幼稚的…… 念起往事,甘黎眉间染上了些许笑意。 “没有,也不算强忍着。”她解释道,“就是这些疼对我来说其实不算什么,我都习惯了。” 陆岁淮抹着药的手微微一顿,转而问她:“习惯了?” “对。”甘黎平静地应道,“我以前在月上梢的时候,挨板子都是再寻常不过的。” 他的心沉了下去,张了张唇却又闭上,仍是静静地听她讲述着过往。 那段于他而言未知而陌生的时光。 “记得有回刘妈妈想让我破例去陪一名扬州的富商,我没答应,她就用藤鞭抽了我一通……”她垂着眸,声音里也听不出来什么波澜,“后来,我就在榻上躺了一周,还险些在身上留下了许多难看的疤痕。” “那个时候你才多大!”听到这里,陆岁淮实在忍不住了。 他放下了手中的药,不愿吓着她,强压着心头的难受与怒意,只冷声吐出两个字:“畜生!” “都过去了。”见陆岁淮冷了下去的面色,她勾了勾嘴角,放缓了声音道,“那次后,刘妈妈就不勉强我了。而且不久后我就被赎了身,就都好起来了。” 那是她的过往,可他听着,心却似是被撕裂般难受。 那曾是太傅府的千金,是名满京城的才女,也是院里要强又骄傲的小姑娘,却要遭受这样的屈辱和打击。 陆岁淮努力地使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继续为她上着药。 上好药后,他拿起放在木桌上的白纱,为她包扎起来。 结束了手中的动作后,陆岁淮认真地看着她的双眸,一字一句道:“甘黎,我向你保证,你今后绝不会再受那样的委屈了,也不会再受任何伤害。” 甘黎的眸子颤了颤,似是惊于他方才说的话。 她感觉脸庞又热了起来,忙垂下头,希望他没有发现自己的失态。 “并不是说受的伤多了,就不会觉得疼了。”陆岁淮仍是注视着她,“甘黎,疼是可以说出来的。” 甘黎默然。 以前小的时候不愿意不说,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是太傅府的千金。 她生性好强,从来就不愿在他人面前展示自己的疼痛。 后来不愿意说,是因为说了疼又如何,不会有人在乎,也不会改变现状。 她不会因为说了疼就不用在月上梢挨打,也不会因为说了疼就不用在润青坊与人对打。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没有人有时间闲得去关注其他人的疼痛。 “说了疼又有什么用?没人会在乎的。” 不自觉的,她竟将心中的话低声说了出来。 话一出口,她自己便先是一愣,自己怎么会同他说这个啊…… 见陆岁淮没说
话,甘黎稍稍放心,自己方才声音那么小,他许都没听清在说什么呢。 只是下一瞬,她便因他的话怔住。 “有。”他说,声音虽轻,目光却坚定,“我会在乎。” 甘黎面色一变,心中却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她望向陆岁淮,他似是也有些后悔说了这句话,此时正错开了目光,不再与她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