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何其?夜未央,持燎之光。君子缄默,珠玉将将。 几日之间,朝歌城内风云变幻。 大宴之上,太子启刺商王,帝乙薨。启再欲杀王子寿,诸质子欲降之。降而未果,质子发斩反贼而见为勇者乎。 帝辛登基称王之时有乌云盖日,阴风怒号之景;龟甲裂地,烛灭灯熄之兆。不祥之事生而不绝,大祭司抢地禀殷王:效仿成汤,自焚几天,方平天怒。 殷郑怎么也想不明白,她那傻阿兄如何能说出那种话—— “请父王传位于我。儿愿代父亲自焚祭天,以平天怒!” 此话一出,大殿之下一片哗然,可大殿之上却是一片寂静。 殷郑跟着母亲,低眉顺目地立于殿宇下。她不敢作声,可心下骇然,指尖不觉间攥紧了袖口,握着的掌心也微微发潮。姜皇后在她身侧靠前一步的位置,殷郑悄悄侧首去看母亲面上颜色—— 柳眉微蹙,朱唇微抿,忧虑之色是溢于言表。 她自知母亲有多么担心阿兄。因为那话在旁人听来,或许是愿代父死的至真至纯之情。可落在她父亲耳中,那是真真切切的不臣不轨之心。 殷郑知道,就算她父亲再喜欢殷郊,也不会容忍自己即将成年的儿子有这样的想法。 果然,殷寿不喜。 他虽未直说,却用切身行为表达了对他们母子的不满—— 为王之日不与王后同席,更不来赏她母后的琴艺。反倒是独宿于鹿台的摘星楼中,不许任何人打扰。 庭院之中,木榻之上,殷郑跪坐于母亲身边,默默不语。她犹豫着伸出手,拉了拉姜皇后的衣袖,“母亲” 她欲言又止。 此时说什么都没有意义,更何况她又能说什么呢?虽贵为公主,可她不干朝政,不理内廷。殷郑管束不了阿兄,更无法改变她父亲的想法。她能做的只是乖乖地倚在母亲肩头,贴着那个温柔的女子,略微缓解几分母亲心中的不安。 殷郑听到母亲的一声叹息,姜皇后温暖的掌心拢住她的右手, “郑儿,你千万要懂事些。”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行至身旁她便听见殷郊的声音,“母亲安好!” “父亲他还未来吗?” 姜皇后摇了摇头,发间拆环轻响。看着儿子面上的笑意,她不由得忧虑更甚——事已至此,殷郊仍不觉自己引得父亲疑心。 “你今日说了不合适的话。” 殷郊见母亲如此,颔首思考了片刻,“可儿子是真心愿意代父亲祭天!” “父亲是大殷至勇的尊者,王朝有他是千古幸事!若是父亲能强我大商国力,开疆拓土,以延万世之功。儿子一身殒灭,又何伤乎!” 姜皇后听他此言,顿觉如碳炙心肝一般的难受。 “你不了解你父亲——” “母亲,”他笑着蹭到母亲身边,撒娇般地晃晃姜皇后的手臂,“母亲不必忧心。儿子这就去请父亲来。” “你坐下。”姜氏一改往日的慈爱容色,眉目间也染了几分怒意,“你父亲正猜忌你。这几日,你也老实些,莫再触你父亲的逆鳞。” “郑儿,”她拍了拍身旁小女儿的手——姜皇后知道,殷郑比殷郊善察人心,言行更知轻重。此时遣她去,远比儿子要周全得多。“去请你父亲来。” 既望已过,圆月自下而亏。虽不及满月清亮,但也该能借得几分光才对。可此时却有阴云遮月,昏暗的宫道叫人略有阴森之感。殷郑双手交握,拢于袖内,借着身旁侍女手中的火把的光亮快步向前走去。 行至半路,忽闻背后有细碎的踏地之声——不是人的脚步,反而像是某种动物的爪子蹭过地面,窸窸窣窣地响着,让人听了背后发毛。殷郑能察觉到身旁的侍女也隐隐有不安之象,她不敢回头,只得加快脚步。 可那细碎的响动紧追着她们,未曾落远,却是越跟越近。一种动物喉中喷出的低吼传至殷郑耳中——她曾在礼台上观努力斗兽时听过这样的声音。她身躯一颤,回身之时恰见那妖狐一跃而起,向她二人扑来。 殷郑如此断定是妖狐,是因为她未曾见过什么狐狸双瞳苍白、没有瞳仁,反倒闪着诡异的光芒。一身白毛如被雾霭笼罩,朦胧得叫人看不清晰。尤其在其尾端的毛发,隐隐透出背后的物体。 她身旁的婢女将手中的火把朝妖狐用力掷去,可妖兽敏捷,只堪堪被火燎了些许皮毛。这一举动反而激怒了妖狐,那怪物亮出獠牙,一跃朝她们袭来。 两个姑娘给眼前的恶兽惊得魂不附体,连惊叫喊人都顾不得,只
知转身就跑。此时,天上的云散开些许,云层间抖落几缕月色,勉强照亮朝歌的王城。 殷郑抱着裙摆,跑得飞快。她感觉胸口像是有一团火在烧,又像是喉咙和鼻子均给布帛捂住了,憋得她喘不过气来—— 殷郑这辈子也没这么跑过。 她母亲总教她如何行止有序,却没有人告诉她如何逃命。 这时候,殷郑所为再不是大殷的公主。她不思不想,全凭求生的本能。 其实殷郑是知道的,知道这般情形之下最简单的求生之法—— 斗兽场上的死囚和奴隶在一开始大多不会选择殊死相搏,相反,他们都选择逃命。只要跑得比身后的人快,就能多挣得片刻生机。 殷郑不会武,她转身的那一刻,就只想着自己活命,根本管不了别人。 她一路飞跑着,即使听到身后传来了隐隐的哭叫和撕咬声也不曾停下脚步。昏暗的夜色里,殷郑辨不清方向,只知道一味地向前跑。直到她无意间踩到一颗石子,脚下一滑,扑倒在地上。 殷郑还想试着站起来,但她太累了——四肢酸软,腹部绞痛,方才被地面擦伤的手上此刻如同虫蚁啃食般的刺痒。她挣扎着缩到墙角处,把自己隐没在阴影中,拔下头上的簪子攥在手中。 她用衣袖捂着口鼻,试图在安静的夜里掩盖自己的喘息声。殷郑半闭着双眼,耳边只剩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隐约间她感到有光亮向她移来,殷郑猛一挥手,只听得“叮”的一声脆响—— 玉簪磕在崇应彪的腕甲上,尖端已经破碎,一条细纹自底部蜿蜒而上。 少年看清了地上的人,冷淡地直起身来,“公主这是做什么?”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墙可不如树好爬。” 殷郑气还没喘匀,靠在墙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狠狠瞪他一眼。 环顾四周,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跑到了鹿台附近。今日十九,确乎是西北两位伯侯之子夜巡。殷郑朝崇应彪的身后看去,如她所想:不远处站了两列北地质子。 崇应彪手中的火把朝着另外的方向,他们站得远,看不清此时狼狈缩在墙角、宛如斗败之兽的人正是大商的公主。 一时之间,殷郑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感谢他还知道要顾及她公主的颜面。 可没等她捋清楚,不远处就传来一阵吵闹声——是鹿台的方向。 她只得朝那个方向指了指,示意崇应彪派人前去。她在心中祈祷,千万别是妖狐闯进了鹿台要伤她父亲的性命。 侍卫从他们身旁鱼贯而过,身上的甲胄相碰发出阵阵响声。崇应彪站得离她很近,高大的身影完全遮住了她的视线。一直到确定那些人走远了,殷郑紧绷的身体才松缓下来—— 她脱力似地向前跪倒下去,伸手就抓住了崇应彪的披风。方才一阵疾奔过后骤然停下,此时她只觉腹中翻江倒海,喉咙处发紧。 崇彪感觉到什么东西坠在背后,他拉了拉披风,却没拽动。他听到身旁传来阵阵的干呕声,这才觉出有些不对劲来。蹲下身,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公主?” 没有回应。 面前的少女双手攀着他扶在腿上的小臂,前额抵着他左膝,瘫坐在他面前,肩膀在黑夜里一起一伏。她一手拽着他肩上的甲胄,另一只手仍旧紧紧攥着那支碎了的簪子。 崇应彪没动,静静地等殷郑喘匀了气,抬起头来,才用目光无声地示意她把手上的簪子扔掉。 可她方才太过紧张,此时左手酸软无力,右手则因为过于用力而痉挛着——根本无法舒展。崇应彪看了她半晌,才用空着的那只手按下殷郑的手腕。 少年常年习武的手十分粗糙,微凉的触感落在她肌肤上,引得殷郑一阵战栗。他以小指和四指及拇指一起,抵住她的手掌,食指和中指借力,一点点推开她紧握的手指。扫净她掌中的玉屑,崇应彪与她十指相对,用了些力气,把她的五指向反方向压去——将殷郑的右手完全舒展开。 少年的手掌宽大,将她的五指展开后,手背仍需向上躬起,五指微曲——把她的手扣在膝上。 他们二人离得极近,火光勾勒着少年逐渐硬朗的轮廓。殷郑抬起头,小心地打量他—— 崇应彪还是和从前一样,面上总带着些不耐烦的神情,眉眼间尽是冷漠。只有他轻抿的唇角和微蹙的眉尖昭示着,那位冷淡的北地质子此刻是用心的。 他兀然抬头,殷郑都来不及收回目光就直接撞进他宛若深潭的眸子里。 借着摇曳的火把,殷郑在那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小小的,但清晰可见。 “手能动了?”
崇应彪的神色没有一丝波澜,平淡的声音叫殷郑如梦初醒。她动了动还有些僵硬的手势,很轻地点了点头。 “那走吧。” 他一收手,殷郑险些直接扑倒在地上——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双手箍住崇应彪的手臂。少年只是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话。就那么让她吊在他胳膊上,反手托住她的手肘,半拉半拽地将殷郑从地上带起来。 她咬着牙站住,双腿像是有无数虫蚁爬过,每一步脚下都胜似针扎。殷郑一瘸一拐地慢慢走着,身边的少年手持火把沉默不语。 行至鹿台正门的不远处,殷郑默默松开崇应彪的手臂。她站直了身姿,双手交握,拢于袖中——就好像方才什么都未曾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