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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一念间,阴差阳错;半生里,世事无常。 崇应彪算不得什么光明磊落之人——世人觉得该他愧疚的事数不胜数,可他唯独在面对那条平安腕绳时,方觉这样的情感涌上心头。 对苏全孝,也对殷郑。 三枚平安扣覆在他腕上,更像是烙在了皮肉上——时而刺痛他尚未泯灭的良心,又似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 有些事,他终其一生也无法如愿。 这样的祈福腕绳,崇应彪从前在他的兄弟身上见过。只是,他没戴过—— 母亲早逝,生前也并没有多余的精力放在儿子身上。至于父亲,他所有的心血都凝结于崇应鸾一人,更没有心思看顾这个生性古怪的幼子。 于此,这样的腕绳也成了年幼的崇应彪攻击其他兄弟的尖锐“武器”。 ‘只有躲在母亲身边的小娘子才会戴这样的红绳!’ ‘真正的战士以刀剑论输赢,谁管你戴不戴这链子?’ ‘你除了会跟你母亲告状还会什么?细皮嫩肉的怂包,滚回你宫里哭去吧!’ 七八岁的崇应彪如是嘲讽着每一个被他揍得鼻青脸肿的兄弟,而十八岁的崇应彪仍然忍不住期待能有一条和其他质子一样的腕绳—— 期待那种认可,期待他能得到和他人一样的对待。 那天练射艺的时候,他就看到姬发和殷郊戴在手上的铜扣。雕着精细花纹的铜扣被红绳穿过,于日光下微微闪亮。他原想以此为由嘲讽姬发“摆脱农籍”,可很快发现鄂顺和姜焕也有相似的腕绳。 崇应彪不动声色地在几人身边走了几趟——不是换弓,就是取箭——他确认,四个人手上戴的铜扣样式基本是一样的。 不日就要挥师冀州,崇应彪能隐约猜到这腕绳是用来祈福的。那么,他应该也有才对。 儿时难以言喻的羞愤再一次将他攫住——崇应彪只得强行按捺住想要讥讽姬发的冲动,以及上前询问的想法。他既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独他一人尚未收到腕绳,又怕当真没有属于自己的那一条。 ‘许是姜王后直接让殷郊和姜焕交给另外两人的’,崇应彪私下里这么安慰自己。他跟太子和东伯侯之子的关系不过尔尔,单独叫宫婢来送也合情合理。 正值夏秋交季之时,正午时分尤觉炎热难当。几天的工夫,就连鄂顺都觉得奇怪—— “崇应彪,午休可以摘腕甲。这么一直戴着,你都不怕捂出痱子吗?” “有时间管我戴腕甲,不如好好想想你那愁人的决斗!下次可别再被我按在地上揍!” 鄂顺一贯脾气温和,听崇应彪如此出言嘲讽也没能激起他半分气恼神色。见他不再多问,崇应彪也暗自舒了口气。独自转到无人处,悄悄地卸下沉重的腕甲—— 厚重的皮革和铜甲下是被汗水浸湿的衣袖,撩开洇湿的布料,露出一片泛红的皮肤。饶是质子们日日受风吹雨打的皮肤也受不住这般“折磨”。 不耐烦地揉着手腕,崇应彪心中咬牙切齿,‘什么破腕绳,不要也罢。说不定,姬发和鄂顺也是靠着各自的关系才有的。’。他狠狠转了两下手腕,暗自皱眉,最终还是将一副腕甲重新戴上。 傍晚时分,刚刚归营的崇应彪就听宫人回禀说是王后宫里遣人送了东西来。故作无事般地道了声‘知道了’,脚下却是克制不住地加快了步伐。 一进屋,他就看见桌上那只醒目的匣子。 一直期待的腕绳近在眼前,崇应彪反倒没了进屋前的迫切,心中生出几分安定来—— 他默默坐到案边,十分随意地靠坐在榻上。一手搭着那只匣子,拇指轻轻抚摸着上面雕刻的纹路。崇应彪从来都冷漠如霜的眉眼间泛起一抹笑容来,竟有些不忍心破坏这份独特的喜悦。 现下他一身灰尘,崇应彪都担心弄脏了自己新得的礼物——他准备先沐浴更衣,顺便把因喜悦和期待而生的美好延续得更久一些。 传了宫人去备热水,崇应彪卸去战甲,穿着一身皱巴巴的常服,独自走进院子里。他说不上心中此时作何感想,只是觉得浑身倦意消散,傍晚的夕阳也是格外灿烂。墙外的大树枝叶参天,随风摇曳的叶片剪碎了夕阳,零落满地。就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以前怎么没注意到院子里有这样好的风景。 他将酸痛的肩背沉入水中,氤氲的水雾缓缓逸散开来。崇应彪呼出一口气,忽然想起:殷郑有些日子没有爬过那棵树了。 或许是因为苏护谋反,公然宣称永不朝商——这位殷商公主,最终还是选择站在家族那边,选择继续维护那份延绵百年的荣耀。 对此,崇应彪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在他看来,殷郑还算是长了脑子。 崇应彪用布巾擦干头发,换上干净的常服回到房内。打开匣子,他看到暗红的衬布上静静卧着一条腕绳。而那上面,缀着一枚与另外四人不同的玉扣。 一阵更加强烈的欣喜涌上崇应彪的心头,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条腕绳拿起来,十分生疏地戴到手腕上——大小合适。 他借着烛火,细看那枚玉扣。上面雕着些繁复的花纹,具体是什么他说不上来,因为从前没见过,更没有人教他。但这却是崇应彪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特殊的存在,即使他不明白姜王后为何对他有如此特殊的礼遇 或许是王后为了让他倾心效力——此次攻伐冀州,在北崇辖界之内。而他身为北崇质子,应当更加了解当地气候和作战特点。又或许是崇应彪没再继续往下想。 他仰面躺下去,右手垫在脑后。左手举在眼前,反复欣赏那条腕绳。他从没觉得这种佩饰也能如此好看 “苏——”,崇应彪本想叫苏全孝进来把东西收拾了,可转念一想这小子现在怕是惊惧万分,根本没有这个心思——冀州城反,他恐怕也没有几日可活了。 也罢,他今日心情甚好,自己收拾也无所谓——且让苏全孝最后过几天闲适日子好了。 想到这儿,崇应彪坐起来,舒展了一下肩膀,着手收拾东西。可他刚刚拆开垫在匣子的布帛,就瞧见另一条腕绳赫然躺在木匣底部。 崇应彪的手僵住了,半晌之后他才将手中的布帛扔在桌上,拿起另一条腕绳—— 这条腕绳上排着三个不太精巧的绳扣,和他的玉扣及其他人的铜扣都有所不同。 他不认识这到底是哪种绳结,但崇应彪可以肯定:这条腕绳必然不是出自神殿中的宫人之手,毕竟这技艺相当生疏。 可姜王后为什么要送他第二条腕绳呢? 直至金乌坠落,屋子里的光芒也随之隐去,独留一盏孤灯在案几上轻轻摇曳——一阵夜风吹开掩着的窗子,院落里树影婆娑。 俄顷之间,崇应彪想通了其中关窍——这哪里是姜王后给他的,分明是殷郑送给苏全孝的! 若不是他今日心血来潮,根本不会掀动垫布。而只有一贯收拾东西的苏全孝,才会有机会发现这条腕绳。何况姜皇后一个深宫妇人,怎么可能认识苏全孝这样名不见经传的质子?更不可能亲手为他编这样的绳扣—— 只有殷郑才会她不敢开口多求另一个锁扣,只能自己偷偷替好友编这样一条腕绳以作祈福。 恐怕自己这条腕绳晚了半旬才送来,就是因为殷郑需要靠他偷渡这份不能被他人知晓的礼物。那这枚玉扣呢?崇应彪想了想,约莫也是用来转移他的注意力的。 思及此处,方才还跃动的心都跟着沉寂下去。 崇应彪正想把腕绳放回木匣里,可一阵无名的妒恨忽然涌上心头。数年间不曾言语的夜晚又重新浮现,岁月间沉淀的静默终于在无声中爆发—— 他迅速解下手上的腕绳,将其藏进木匣里。至于那根绳扣,则被悄然戴在他的腕上。 只这一次,他不想当那顺便为之的一个。 只这一次,他想要她的真心以待。 “苏全孝!” 清瘦的少年来到崇应彪的门口,猝不及防被甩了个木匣子到怀里。 “收拾好了送回去。” 苏全孝应了一声,转头离开。心里对崇应彪这莫名其妙的火气感到十分奇怪 北境的寒风在帐外呼号,风雪迷眼,四下里白茫茫一片。 崇应彪漠然地站在孙子羽和苏全孝面前,大帐中只留压抑的哽咽和木柴的爆裂声。他一脚踹翻孙子羽,随后在苏全孝面前蹲下来。他看见少年的手上覆着厚厚的腕甲——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戴那条腕绳。 苏全孝眼里的泪水落下去,很快在地上凝成一小块冰。崇应彪想嘲讽他是个临阵脱逃的懦夫,可这话却哽在喉咙里—— 崇应彪说不上喜欢这个少年,但他也并不讨厌他。偌大的质子营中,约莫只有苏全孝真心待他,勉强称得上是他唯一的朋友。 可朋友又能如何呢?崇应彪想着,至少今日、明日,有一日算一日,他还想活。还想活到自己承袭爵位,还想活到他所有的拼杀都有意义的那一天。 他不求长命百岁,但崇应彪绝不要死得寂然无声——就算是死,他也要死在荣耀加身的那一天。 “别想着要跑,苏全孝。”崇应彪靠近少年的面庞,甚至能听到他牙齿磕碰

的声音,“既已到了这儿,明日必然一战——你又能跑去哪儿呢?” 他望进少年无光的眼眸里,“你若跑了,整个北方旅都得给你陪葬。” 见苏全孝只是低头啜泣,崇应彪抽出从不离身的狼首短刃,挥手让金奎带上方才被押出去的孙子羽——少年的双手被反剪在背后,不住地挣扎。 锋利的刀刃贴近孙子羽的脖颈,“既然说不动你,那你走吧。” 崇应彪对苏全孝笑了笑,侧身让出了通道。帐外风雪肆虐,鹅毛一样的雪花飘进来,落在火盆中冒起一缕白烟。 “走吧,苏全孝。既然迟早要死,不如我今夜就杀了孙子羽给整个北方阵开路!” 苏全孝在崇应彪的逼视下痛苦地蜷缩起身体,他最终还是塌下了脊背,哽咽出声。 “我不走。” “好。”崇应彪将短刃收入刀鞘,上前把苏全孝从地上拎起来,替他拍去身上的泥土雪屑,“明日一切如常,生死自有天定。” 他命人带走了孙子羽——这家伙敢撺掇苏全孝逃跑一次,就还会有第二次。临走前,崇应彪在营帐的门口站住脚。他转过身,打量着失魂落魄站在原地的苏全孝。 “苏全孝。”他看见少年疑惑地抬起头,像是在问他有什么事——和在朝歌时一模一样。旧日的时光流转,崇应彪又想起苏全孝靠在窗边说想家时候的模样。可如今冀州近在咫尺,却再也不是他的“家”了。那高高的城墙能挡住战火,也同样挡住了归家的稚子。 他们奔袭千百里,只为赴死。 一时之间百感交集,那延续数月的憎恶在此刻开始渐渐消散。甚至有一瞬间,崇应彪都想将那条腕绳还给苏全孝—— 那本就是殷郑给他的。 他再三犹豫,可最终也只是说道: “这些年,辛苦你了。” 直到血溅三尺,苏全孝长剑贯喉倒在雪地里——倒在离他日思夜想的家乡百步之遥的地方。 崇应彪隔着风雪远远望去,苏护和苏全忠立于城墙之上,他看不清二人的面容。可此时的崇应彪只觉得四肢百骸都是凉的,就如同死去的是他自己而非苏全孝—— 其实他和苏全孝没什么不同。早在八年前,他们就已经成了弃子。他们二人,并无差别。 八百质子,没人知道自己的命运,也无人知晓自己的生命将在何时结束。他们是死是活皆依仗别人所思所想,从来都是身不由己。 或许明日,或许下个月,死的就是他崇应彪了。 他随大军得胜回朝,月色下却不知该如何回答殷郑的问题。 ‘所以,是杀还是殉?’ 是啊,是杀还是殉? 究竟是谁杀了他? 崇应彪答不出,也不敢答。 他只能无力地替自己辩解,“我们,只能自保。” 月余后,年轻的北伯侯终于在亲手弑父的夜里、在和年少的公主争吵时偶然说出了实情。他看得到殷郑眼里的惊讶,也同样庆幸她不再多问—— 四年前祭神时的包庇让他们成了共犯,神明在上,他们是彼此的同谋。 这样各有定论的问题,他们都知道该如何缄口。 崇应彪以为,他和殷郑的关系大约就要这样在沉默中一直持续下去。即使她冠上别人的名号,他们之间也会保持着这份默契;即使相隔万里,也算是彼此相伴。 至少,还算是并肩,不会站在彼此的对面。 所以,当殷郑骤然挡在姬发身前、直面崇应彪手中的利剑时,他除了震惊,还有因再次被抛弃、被背叛而引发的排山倒海般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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