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高地上其实待了许久。
却因夜太长,回洞穴后依然睡了好几个时辰才天亮。
阮雪音一夜梦繁,见到了半生所遇的几乎所有人。
梦里人人有安宁的脸,阴鸷如她的父亲阮佋亦露出几许慈悲。她还见到了母亲,与画像上一模一样,正在锁药园的门——那园子乍看像东宫药园,可当她四下望,却发现并不在崟宫——周遭极美,茫茫接天的绿野与盛放的花,像不周山。
苏落锦锁好门,回身便看见她,招手道:“雪音!过来!”
阮雪音不知梦里的自己是几岁,身边无水又无镜,低头看手,比现在要小,也许十一二?
娘亲还在喊,她忙不迭跑过去。苏落锦拉起她的手放在鱼锁上,“会了吗?”
阮雪音点头,“我再锁一遍给娘亲看。”
这一声娘亲唤出来她便开始哭,究竟是梦里的小女孩还是睡梦中的自己在哭,她完全辨不出。
她只知道自己这一生,没唤过一声娘亲,梦里这刻除了大哭、哭出毕生遗憾与缺失,别无他法。
苏落锦却十分镇定,蹲下,拿出绢子给她擦泪,温柔道:“怎么了?伤心得这样。”
“老师都唤我小雪的!”她答,非常委屈,非常凶,根本不像她,“你为何叫我雪音!一点儿不亲热!”
苏落锦笑了,那样好看,阮雪音觉得娘亲比自己好看多了,“我女儿怎么这么傻。”她轻抚她的脸,“娘亲可以唤你作雪音、小雪、小丫头、小傻瓜,任何当刻想唤的某个词——无论怎样唤,你都是我女儿;而无论有多少人与我唤得一样,都绝对不一样,因为娘亲就是娘亲,只有我才是这样的语气、声音、神色、动作。”
阮雪音使劲点头,将她方才招手的模样牢记在心,又伸手摸那鱼锁,“我再锁一遍给娘亲看。”
整段场景都是没有前的,但她直觉得此事重要,且应该这么接话。
苏落锦却摇头,“不必了。教会你,只是让你会,这锁,未必要开的。可能永远不需要开。”
阮雪音不明白,呆呆看她。
苏落锦也凝视她,“我女儿真是漂亮乖巧,不知天底下有没有好儿郎能配得上。”
阮雪音想告诉她有,想将顾星朗的世无双说一遍,反应这会儿年纪还小,没法说——其实哪里相干呢,梦里本就时空错乱,无须遵循因果常理。
“夏杳袅说你或者颜姨,在药园的屋舍里留了东西,是什么?”下一句便打破常理,因她突然想起这桩陈年谜题,直至绮、姝夫人母女和上官妧相继离世都未能解开。
苏落锦狡黠一笑,“地上,对吗?”
阮雪音点头,心跳变快。
“那是一个秘密,时间的秘密。”
“是预言吗?”
苏落锦摸摸她的头,“你都猜到了啊。”
阮雪音摇头,“我不知真假。”
“那你希望是真是假?”
阮雪音想了想,再摇头。
“我在你这个年纪时,也想不明白。”知女莫若母,苏落锦看懂那摇头的意思,“不要开它了,女儿,这便是我留给你的话。”她转头看鱼锁,明明很近,却像是在看很远的一件东西,
“活在当下,活在你所处的世代,爱所爱之人,做想做之事,为每一个愿望尽力,朝气蓬勃地过此生。提前知晓、知晓太多,或成枷锁,不是福气。日升月落自有时。”
原来这句话是娘亲教的。梦里阮雪音想。日升月落自有时,七个字似打小就长在心里,初遇顾星朗她便讲了给他听。
“来,娘亲抱抱。”
声仍清晰,但苏落锦的脸已开始模糊了。
阮雪音不知是因自己又哭了,还是被她抱进了怀里没法再看。
但那怀抱真是特别,与曾经抱过的,淳风、阮仲、淳月都不同,与顾星朗的也不同。
娘亲的怀抱。她泪流不止。
“娘亲!娘亲!”另一个声音焦急响起,风过檐铃般悦耳,又有手在脸上来回擦,小巧柔软。
阮雪音睁眼,看见女儿的脸。
“朝朝。”她开口唤,声哑得很,哭腔浓重。
“娘亲做噩梦了。”朝朝也眼泪花花,看不得娘亲哭,张开小小的手臂将她满怀抱着,“娘亲不伤心,朝朝在,朝朝保护娘亲,永远陪着娘亲。”
阮雪音只觉被点中了哭穴,无论如何止不住,“没有。”她摇头,紧紧回抱女儿,“是美梦,很美很美的梦。”
“娘亲梦见小时候了吗?”姨母和舅舅最近画了娘亲小时候,收在世叔那里,朝朝不明因由,却印象深刻。
“是,我女儿怎么这样聪明。就是梦见小时候了,还梦见了,娘亲的娘亲。”